正好丛伯将调好的乳茶递过来给了康骅。

卢昉见康骅端着托盘,在满茶室国子监学子的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难得发了回善心,冲他扬了扬下巴:“喂,过来坐吧!”

他还机智地把康骅安排在了浑身散发着浓郁胡荽味的林维明旁边,正好能用他挡挡味道。

康骅混迹于一群国子监学子中,确实如坐针毡,后背都有些冒汗了,两所学府历来明争暗斗,他真怕下一刻就被人套麻袋拖出去。

幸好周遭的目光虽有探究,却无实质恶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卢昉旁边坐下,捧起那碗温热的乳茶,试探着啜饮了一口。

刚入口,他便瞪圆了眼。

好…好好喝!

这乳茶他这般不爱喝茶之人都挑不出毛病,乳香与茶香交融得恰到好处,滑润清甜,茶味很清爽,一点儿也不苦涩,他迫不及待地又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着刚买的、酥脆的米饼,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这米饼,外头早已炒到八十文一袋的天价,可在这知行斋的木牌上,赫然还是四十文的原价!康骅方才看到时,都惊讶不已。

不提吃的喝的,还有隔壁那文房铺子,更是让他流连忘返。

康骅本来就怕被国子监的人发现,所以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求亲戚带他赶在知行斋开门前就溜了进来。

结果一进来便一头扎进了文房铺子,在那琳琅满目、新奇别致的笔墨纸砚、线装册子和精巧摆件间,足足逛了大半个时辰,腿都走酸了,钱袋也瘪下去一大块,把背上新买的书袋塞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出来。

但此时知行斋茶室早已人声鼎沸,他隔窗望了眼,有点儿莫名的做贼心虚,不敢进去,便又溜到对面杂货铺转了一圈,买了碗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杂蔬煮,还特意点了考棚里对面那家伙吃的“米包肉”。

样样都好吃,两样吃食吃得他肚圆,对知行斋里那热闹的茶室便更加好奇了,因此即便里头已经热闹非凡,他还是强作镇定,硬着头皮走进来了。

结果一进来便见有卖雪饼,当即便买了三袋。还在那老翁的推介下,买了一盏“声声乌龙”试一试。

虽然此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但……康骅今日实在太满足了,以至于满足中还带着一丝嫉妒:他们这些国子监的人过的日子也太好了吧?

卢昉瞧着康骅那捧着乳茶碗、眯着眼、一脸餍足,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的“不值钱”样儿,莫名涌上一股带着优越的爽快,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笑。

他不看他了,正想拉过程书钧,再对对考场上那道让他心里没底的策论题,却见程书钧眼神直勾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定定望向知行斋门外。

卢昉心下奇怪,也循着他的视线,探头朝门口望去。

知行斋门口正走过一对面生的男女。

男子约莫中年,容长脸,身量高瘦,面容冷硬,颌下一把疏朗的胡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的灰布长衫,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毛色暗淡的驽马。

那马背上横七竖八搭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粗布包袱,鞍鞯陈旧,马鬃也杂乱地打着结,人与马皆是一副远道归来的模样,瞧不出身家底细如何。

他身旁的女子却身姿窈窕,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梳着时兴的妇人高髻了。髻边斜簪一支镂雕蝴蝶银簪,耳垂上晃着小小的珍珠坠子。一身水红色的杭绸褙子,配着鹅黄挑线裙子,在这灰蒙蒙的晨雾里,鲜亮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

她的眉眼与那中年男子惊人地相似,皆是眼型修长,眼尾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道内敛的细眼褶,一双沉静的凤眼,顾盼间却比那男子多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两人不仅相像,卢昉莫名还觉着有点眼熟。只觉着这样出挑的容貌好似打哪儿见过似的。

二人显是父女。两人经过知行斋门口时,那年轻女子脚步微顿,还睁大眼左右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姚家宅院和毗邻的铺面:“姚家竟变成这副模样了,咦!这儿还开了个书斋呢……”

她与那中年人目光扫过知行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对着上头的题字和两旁的楹联还有些错愕,似乎还认得写字的人似的。

他们又看了看进出的学子,还往知行斋伸头望了过来,同样流露出几分探究。卢昉不认得他们,但程书钧已极低极轻地喃喃出声: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来了……”

第65章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安的手臂自然地环住了她。

春日晌午, 国子监夹巷里此时静得很。

林家父女远道而来时,姚如意正鼓捣烤牛乳。今日人少, 小卖部有三寸钉和小白小黄支应着,她实在是闲来无事。

闲得看姚得水拖着小车来回跑,看丛辛拾掇驴粪埋进菜地,看去年在屋檐下做窝的喜鹊,似乎添了两枚蛋。她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又穿过角门去林家,给平平和听木两棵树修了枝。

实在无事, 她索性把林家的花浇透, 连青砖地也泼得水亮亮的。

惹得今日休沐在家, 正专心替她编新版教辅试卷的林闻安, 隔会儿便得抬头望望窗外。隔着雕花窗棂, 便见如意用碎花布包了头, 袖子高高襻到胳膊上,露出两条在冬日里捂得格外白皙的匀称小臂。

他写一行字,她便提着水桶“噔噔”走过去;再写一行,她举着笤帚又“噔噔”跑回来;刚低下头, 她又端个花盆“哒哒”打窗前过。隔了会子再抬头,人影却没再跑过来, 他便将笔搁下了。

起身出来, 风过木叶潇潇有声,院里空落落的,只余下那些喝饱了水、枝叶鲜亮的草木。他顺脚踱过角门, 进了姚家小院。正撞见送牛乳的贩子, 姚如意正指挥他们把牛乳送知行斋,自己却用陶罐留了一壶。瞧见他来, 她扭身,眼睛亮晶晶地笑着:

“耿灏好似叫人弄了很多羊肉来,说要借知行斋的灶房开火,叫大伙儿去吃呢。大中午的,腻得慌,我推了。你去么?方才耿猪将丛辛、三寸钉都叫去了。阿爷听说有羊肉,也说晌午不回了。”

林闻安不稀罕羊肉,他本就没有那么好吃,何况如意不去,他便更怠懒过去了,在人堆里实在不得清净,便也摇摇头。

“那今儿晌午就剩咱俩了。”姚如意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吃的,晃手里的陶罐,嘴角扬着,“他们吃好吃的,咱俩今儿也吃个稀罕的,就吃烤牛乳如何?你吃过了么?”

林闻安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吃什么都行,又摇了摇头表明没吃过,最后,声音温温的:“我来帮忙。”

近来,他很喜欢看她这样。

笑着,歪着小脑袋,和他说“就咱俩”。

“很简单的,你帮我打鸡蛋吧!”

如今两人相处起来已自在多了。似乎正是因姚得水来了,又经了对姚得水去留的那番话,她对林闻安又好似迈过了另一道坎。如今她总想与他在一块儿,偶尔拉拉手,疲累时抱抱彼此,也不用特意做什么。

即便干坐着也觉着舒坦。

初时,姚如意或许是为他清朗眉目所心动,后来真正将她与他拉近的,便是两颗都曾缝缝补补过的、千疮百孔的心。

姚如意偶尔也会这般感性地想着,没人知晓她前世历经的那些事,但她实在难以忘怀,当偶有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格格不入时,她便发觉在诸如是否留下姚得水之类的小事上,林闻安总是能与她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人,能与她如此合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