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涉及到路愿湫的隐私，卫玥很自觉地保持了点距离，让她自己看完这封信，但握着路愿湫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信纸的时候，傅青云娟秀的字迹映入路愿湫的眼中。

【给……不知道多少年后的路愿湫。】

看着这个称呼，路愿湫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里，傅青云连喊她的名字都是很少见的事情，以至于她认为，这可能是傅青云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通过文字的形式。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机会看到这封信，但是当你看到的时候，你应该靠着自己也走出一片天地了。从你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不会留在路家的孩子，因此才会有写下这封信的想法。】

【在向你讲述接下来的内容前，或许我应该向你探讨我们的母女关系。只是我很抱歉，直到如今，我离死亡并不遥远的时刻，我对你也并没有世人所描述的，那么强烈且伟大的母爱。】

【我必须承认，在怀上你、生下你的最初那几年，对你抱有许多负面情绪，我认为你是让我生活更加灰暗、更不可控的元素之一，在我眼里，你是路鸿的女儿，却不是我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或许是我带有太过强烈的情绪色彩，其实那时的你与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被束缚在这片牢笼里的鸟。】

如卫玥所说，这封信确实是傅青云在生命最后旅程里，对路愿湫的肺腑之言。

路鸿说得太有主观色彩，对傅青云有太多摸黑，而向惊蛰那些年里都在A国，也与傅青云失了联系，当时的境地，只有傅青云自己清楚。

那确实是一段灰暗的、仿佛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在嫁进路家没多久后，傅青云逐渐感觉到了压抑和痛苦，她回忆着自己过往的时光，在某天突然震惊，明明她的愿望是毕业之后能去从事人工智能的创造工作，怎么会选择早早结婚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

并且她发现自己对路鸿毫无感情，路鸿的一言一行都在冒犯着她，这种人明明是自己过去最讨厌的人才对。

傅青云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局中，这些想法时而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可过一段时间后，她好像又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执行着自己作为路家夫人的“程序”，直到她的下一次清醒。

那段时间，傅青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可她又很清楚，那些想要逃离的想法，才是她真实的念想。

只是不光是时好时坏的精神意识拉扯着傅青云，当时她和路家悬殊的地位也让她的出逃分外困难。路鸿将她软禁起来，甚至到了她哪怕只是在路家的院子里闲逛，都要有人监视着。

并且由于已经过去几年，她曾经的关系网都被路鸿切断，在那看起来富丽堂皇的路家大宅里，傅青云连通过电子设备接触到外界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在这种情况下，傅青云在清醒时刻，只会觉得更加痛苦。而恰好这时路鸿面临后代的问题，从旁□□里抱养来了路卿语，她想，或许路卿语是她出逃的一个重要契机。

接送孩子、参加家长会、亦或者是家长贵妇之间的聚会，她外出的机会逐渐增加，成功的概率也越来越高。

可在即将成功的时候，路鸿却突然拿路卿语做起了文章。路鸿原先还尝试维持着好丈夫的形象，但或许是觉察到了傅青云对自己并无感情，他的本性逐渐暴露，甚至牵连到了无辜的路卿语。

那时候离出逃只有一步之遥的傅青云犹豫了，如果她就这么离开的话，那路卿语将会面临什么？对于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孩，难道要让她独自留在路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傅青云错失良机，因为她被发现怀孕了，虽然她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打掉这个孩子，可因为被路家发现，反而导致她被更严密地监视了起来。

一时之间，她的未来似乎彻底没了光亮。

【对我来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也不希望和一个让我感到厌恶的人有孩子，最终生下你，一个原因是我的清醒时间有限，另一个是路家对我的监管在那段时间达到了顶峰。】

【关于你的名字……我并不希望呼唤你的名字，因为当时取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没有作为母亲对孩子的殷切希望，我被那股莫名的意识推动着，又怀揣着对你称不上善良的想法，最终给你取下“愿湫”这两个字。】

傅青云命运变动的那天，是七年前的秋天，如果可以的话，那时的她真想再回到那一天，在选择另一条路后，她的命运是否又会不一样？

她最开始起的是“愿秋”，可因为这段经历的痛苦，傅青云将“秋”改为了“湫”，秋雨之中，总带着萧索意味，一如她如今对自己的命运。

傅青云排斥一切和路鸿、路家相关的人和事，路愿湫身上一半的血来自于路鸿，她自然对路愿湫没什么好，即便路愿湫那时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你出生后，路鸿彻底撕下了他的伪装，如果之前我还能借着抚养你，多几次出去的机会，但他选择将你从小丢在寄宿学校内，我实际上被限制得更多，我只能转而更小心地去尝试与外界建立联系。】

【我也明白，你不过也是路家的受害者，对路鸿来说，你可能只是“有着他基因”的后代，而非女儿。所以渐渐的，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将你视为路家的人。可我依然觉得遗憾，因为我无法像大多数母亲那样，去对你驱寒问暖，我想我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去化解与你的隔阂。】

【但我也发现了你的不同，你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聪明一点，更会察言观色，或许是因为家庭环境让你学会了如何更好的保护自己，但最让我意外的还是你的行事作风。】

【不知道这时的你还记不记得，在你5岁的时候，被卫家的女儿为难，你表面上是被她欺负的那一个，可最后那个女孩几乎在所有人心里都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在路家，你看起来性子温顺，可看向路鸿和看向我的眼神从来不同。】

【我逐渐意识到，其实你和我一样，在这里都感到压抑，想要离开。我开始正视你，不是以母亲的身份，只是单纯的一个长者、一个同样被那莫名意识束缚的女性。】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也许有机会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或许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去正视我是你的母亲这件事。只可惜，想不到我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了。】

傅青云的病来得又急又猛，很快便倒下了。那时的她已经规划了很多，甚至找到了与她一同长大、在福利院里相互扶持一直到成年的向惊蛰的地址，并得知这些年来，向惊蛰也一直尝试与她复联，只是都被路家挡了下来。

向惊蛰是她当时唯一可以去信任的人，傅青云原本是打算从长计议，但时间已经不再允许她如此。

因为路愿湫的存在，她死后，路鸿最多只会把路卿语送回去，路卿语实际是很容易离开路家这个漩涡的，所以傅青云最终决定寄出这两封信，盼着向惊蛰能在未来，拉路愿湫一把。

【当然我也知道，即便我再怎么不想去承认，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我也是你的母亲，在你身边的这七年，对你实在称不上好，如果你对我有怨怼，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说希望你能原谅这种话实在太虚伪，你或许也会觉得我前面说到的那些所谓“莫名的意识”是荒谬可笑的借口，但关于期盼你永远获得自由这件事，到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都怀揣着真心。】

【湫字听起来很悲伤，可现在来看，那天的秋雨其实也很美丽，我和向惊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绕着K大走了一圈，才知道这片校园原来这么广阔。】

【当然，我想你可能看了前面，不会喜欢这个名字，你脱离了路家，改名也是自由的了，你可以去取一个你喜欢的名字。】

信的内容到这里便截止，再没有后文，路愿湫看着这封信看了很久。

车内的氛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有些沉闷。过了许久，路愿湫才开口轻声说着：“向阿姨，可以麻烦你去一下安灵吗？”

安灵是路家墓地的名字，路家是地产大户，算上旁支也是成员众多，因此也有自己的家族墓地。

路鸿厌恶傅青云，但到死也不愿放她自由，将她葬在了路家的墓地里。

“……好。”向惊蛰没有多问，她知道此时的路愿湫估计也没心情去说什么了。

卫玥看着路愿湫面上的神色，像是有些忧伤，却又像是怅惘，但不管怎么样，都不是昨天隐隐的崩溃了，或许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去消化信的内容。

因此一路上，卫玥都是默默陪在她身旁，两人交握着的手不曾松开。

“你也看看吧。”但出乎意料的是，车子行驶到大概一般路程的时候，路愿湫主动将信递给了卫玥，“这里面……应该有你想要的内容。”

“我……我可以看吗？”面对近在咫尺的线索，卫玥头一次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