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南星垂下头,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后来我得知一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我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寒心噬魂蛊毒。”
此言一出,不由得崔海不震惊。当年荣亲公主?下了此蛊后便自刎于?陆将军棺前,宫中御医竟无?一人知晓此为何毒,如?何去解。后来圣上登基,命人踏破遍名山大川寻求解药,数年后寻到苗疆才?得知此物非毒,乃蛊虫也。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能一眼瞧出?
崔海瞳仁微震,“你知道这蛊?”
“不瞒公公,民女的养父替官府运尸去苗疆,不慎误入一个?苗寨,那村寨巫蛊盛行,家家户户皆有养蛊人。那段时日,养父曾见识过不少蛊虫,对这名唤‘寒心噬魂’的蛊虫印象尤深。此蛊需由养蛊人的心头血喂养数十年,一辈子只能养一对。加之这种以血喂养的方式极其吊诡,若非心中有极大的怨恨,一般人并不会轻易去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阴寒剧毒之物。”
除这“养父”的身?份外,薛南星所言非虚。
刚逃出京城的头一年,她与程启光一路南行,最后在?祈南县的义庄隐姓埋名。
祈南南接宁南国,西壤苗疆一带,途径祈南的苗疆人不在?少数。若是有苗疆人死在?了祈南地域,官府验完尸后,便会派人将尸身?和验状一同送去苗疆。可苗疆村寨部落众多,地形复杂,又盛行巫蛊之术,衙门惯来没人愿意去,这事儿便落到了义庄新来的守尸人程启光头上。
崔公公听罢,神色间并无?太多波澜,“你说的这些杂家也知道,可只是知道个?传言又有何用。想当年,圣上得知王爷身?中蛊毒,即刻便遣人远赴苗疆。那地方邪门得很,巫蛊盛行,人人行事隐秘,守口如?瓶,解蛊之法更非是皇命一纸便能轻易寻得的。圣上接连三年,不断派人搜寻,终究也只是寻得一味药引,暂且替王爷压制住寒毒罢了。”
薛南星道:“公公放心,民女能说出这话,并非只是拿传言诓骗公公。祈南西壤苗疆,民女也曾与苗疆人打过交道。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的家乡,并非如?外界所言那样狡诈诡谲。巫术也好,蛊毒也罢,不过是他们保护自己和族地的方式。若能以友人之后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寻到养蛊人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崔海尖细的声音不觉扬高几分,“你就是这个?‘友人之后’?”
薛南星言辞切切,“至少民女可以去试试。”
程启光运尸的那次,是要送去一处叫银月谷的地方。尸体刚运到,他无?意间发现死者并非如?验状所述死于?意外,而是中毒身?亡。说来也巧,死者是银月谷谷主?的亲弟弟,他得知此事后震怒,于?是请发现疑点?的程启光帮忙彻查此案。最后,程启光仅用了三日便查明了真?相,令谷主?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得了谷主?的信任,见识了不少蛊虫及巫蛊之术。
薛南星还记得,外祖父回来后便告诉她,世间有一种蛊虫名曰“寒心噬魂”,若要解蛊,必须带中蛊之人去银月谷寻找养蛊者。她不知道为何外祖父要特意与她说这些,但?没承想,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然成了她保命的筹码。
崔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晌,又瞥一眼书房。
薛南星见他似有犹疑,于?是趁热打铁,“公公,王爷待我,远有救命之恩,近有知遇之恩。民女若真?有异心,方才?那样情形,又何必抱着暴露身?份又毁自身?清白的危险救王爷。”她立直身?子,高举三根手指,“民女对王爷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若存有半点?歪心邪念,甘愿……”
“行了行了,方才?一幕杂家全?当没见着。”崔海摆摆手,对天起誓的话不信则无?,不听也罢。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倘若她能留在?王爷身?边,让他能放下前尘旧事,便也是好的。
薛南星松了口气,躬身?一揖,“多谢公公!”
“不必谢得太早。”崔海扬手打住,“王爷身?上这毒乃顶天的秘密,眼下你亲眼见着了,按理是留不得的。不过如?今你是王爷的人,要杀要剐轮不到杂家做主?。杂家能做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日后万大的事,还得你自个?儿担着。”
“民女明白。”她不敢要求过多,能替她瞒着就够了。
“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杂家这宿还有得忙哩。”崔海说着转身?往院外走,可没走出两步却被薛南星叫住。
“公公,民女还有一问想请公公解答一二?。”
崔海折回身?,“何事,说吧。”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第45章 醒来 玉蝉昆仑佩?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 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 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 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 像日?暮时分?出海, 路不熟,又远。
如今, 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 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 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 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 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 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 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