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修方丈静默片刻,长?眉微垂,“阿弥陀佛,施主?若能放下执念,亦是功德一桩。”
薛南星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她?移开目光,见周围一片空寂,忽而问道:“明厄大师的遗体呢?”
方丈合十,“回?施主?,在法堂准备超度。”
一旁的小沙弥轻声提醒,“方丈,明灯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
方丈微一颔首。
薛南星听闻时辰将至,从怀中取出一册经书,双手奉与方丈,“这本经书是明厄大师生前所?抄,未能来得及还给他,还请方丈代为交还。”
方丈接过经书,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片刻,抬眸望向菩提树,“阿弥陀佛,愿明厄能度一切苦厄。”
薛南星站在菩提树下,也顺着方丈的目光仰头望去。
暮风渐起?,满树的红绸与白缟纠缠翻飞,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红色喻示希冀,白色象征往生。”她?声音微哑,有些不解,“希冀与往生却系在同一颗树上,是何意?又做何解?”
方丈默然一瞬,“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死本同源,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呢?”
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
茫茫迷雾中忽然亮起?一盏灯,似乎朝着这盏灯走去,也并?非看不到路,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薛南星蓦然回?眸,眸中绽开一朵星花,“多谢方丈。”
她?走到放置宝碟的矮案前,未取笔墨,只将一直紧攥的长?命锁系在红绸一端,随即退后?几步,朝着某根枝头奋力一抛。
恰有一阵暮风掠过,迷了双眼,薛南星一个晃神,宝碟擦过枝桠,又掉了下来。长?命锁一下摔到地上,跟着宝碟另一端的橙子一同滚了出去。
薛南星忙弯身捡起?,又擦了擦锁上的尘土,然而这一擦,她?就发现了异样这锁身竟有些松动。
薛南星心下一沉,忙拆下宝碟,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发现,锁侧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她?顾不得指尖的伤,用指甲沿着缝隙用力一撬。
“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开,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泛黄纸笺,纸上墨迹依稀可辨。
薛南星展开纸笺,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情绪翻涌如潮。
原来,张启山死前将这长?命锁给她?,并?非是要她?交回?给月娘,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秘密。
第101章 绝笔 “嫁入魏家?”
吾儿若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 不知为父是否尚在?人世。有些话,怕今生?再无?机会当面?诉说,只得借这斑驳墨迹, 将满腔心?事倾注于纸上?。
这些年来, 为父常忆你幼时仰着笑脸说:‘爹爹是状元郎,最厉害了。’那时你眼中的崇拜, 是为父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十年寒窗, 风檐寸晷,至今犹记传胪之日, 宁川四异同科, 独我名?列一甲。唱官三呼“张启山”,声震殿宇, 为父以为终于可以光耀门楣,为民?请命。
初入仕途,蒙法界泰斗程大人青眼相加。他赞我文?章那日, 为父欣喜若狂。自幼立志法曹,终得拜入程师门下, 成为他毕生?唯一亲传弟子,何其有幸。
自此?,为父习验尸之术,研断案之法,如愿入大理寺,继承恩师衣钵,那时为父天真地以为, 凭手中三尺法剑,可荡尽天下冤屈。然位极人臣后,方知官场比刑场更血腥, 活人比死?尸更险恶。
这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上?之所是,众必趋之;上?之所非,众必毁之。朝承恩宠,暮赴黄泉之事,比比皆是。为父出生?寒微,非魏、程这等世家大族,全凭一笔一墨挣得功名?。一步行差,便足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故而,为官十数载,为父亦步亦趋、谨小慎微,但求‘平安’二字。
但程师不同,他心?怀天下,要的是民?安,而非己?安。当年他献上?千里饿殍图,大胆谏言,触怒君王,被判全家流放。获罪那日,朝中风向骤变,太子一党趁机落井下石,诬为父与程师同谋。墙倒众人推,昔日同僚避之如蛇蝎。
为父孤立无?援时,却有一人伸出援手。彼时为父心?中有恨,恨自己?半生?清正,却因恩师一言被牵连,于是毅然决然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汲汲营营数年,却发现这条路终究是错了,是为父小看了魏明德的野心?和手段,可醒悟时发现已坠入万丈深渊,再回不了头。
为父已知晓那封先帝密诏所在?,倘有一日被魏明德发现,即便致仕离京,他们也定会赶尽杀绝。为父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于你,故设下这假死?之局,愿以苟且残生?护你周全。
李申兄之死?,乃为父毕生?难赎之罪,若有报应,但求尽加我身。吾儿若见此?信时,为父已赴九泉,则魏家鹰犬必已嗅得踪迹。切记速将碎玉图付之一炬,远遁天涯,永莫回头。
此?生?负师负友,唯望吾儿平安。”
父启山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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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末尾的墨迹晕染开来,是一个父亲在?夜深人寂,烛影摇红下,滴落的泪。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惊涛拍岸,无?数疑云又似浪潮般起起落落。薛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稳住心?神?,试图将所有事由头到尾一一厘清。
这封绝笔信虽不过寥寥一页,个中关键却有三:
其一,是魏太师胁迫张启山篡改康仁十二年案验尸结果,如此?说来,外祖父在?奉川收到的那封“京城挚友”来信,极可能?就是魏太师亲笔所书。
其二,张启山决意离京,是因知晓先帝密诏所在?,那么?魏太师所谓的动机和野心?则极有可能?与这封密诏有关。要么?这封密诏能?动摇魏家根基,要么?……是他们计划的重要一环。
最后,亦是最关键的,薛南星的目光落到信末的几个字“碎玉图”。
四年前月娘拆毁张府书房后,独独带走了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书画。她那时恨极了张启山,却仍要留着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她心?里清楚,这其中藏着她与李远平日后的保命符。如今月娘人已经不在?了,要找到这幅碎玉图,恐怕只能?从李远平身上?着手了。
薛南星虽不确定魏太师是否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但他的人既然能?找到张启山,就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月娘夫妇。
这一次,她不能?再晚一步了。
思及此?,薛南星不再迟疑半分,立时将信笺折好纳入袖中。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一个面?生?的小沙弥踉跄闯入院门。
“师父”小沙弥神?色慌张,却在?见到薛南星的一刻霎时噤了声。
明修方丈道:“何事?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