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浸在渐浓的夜雾里,沉沉坠入湖水。
薛南星抬眸凝视他沉静的眼底,一句话在心里浮浮沉沉几?轮,却终于只化作一抹浅笑,“也好,那?便?先等一切有个了结。”
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她想。
提及此,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起了话头,“说来尚有桩要?事圣上遣暗卫往青州验过,薛程两家十三口棺木里,躺着十三具骸骨。当年灭门惨案,他们偷梁换柱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皇上当年明诏迁坟京郊,暗地将棺椁移去了青州竹海。”
薛南星瞳仁微震,青州。
她曾听外祖父提过,那?是她爹娘相识之地,是娘亲最喜欢的地方。也难怪忠叔暗查多年都未能寻回?爹娘的遗体,即便?他想到青州,也的确去过,却也没能查到是葬在了竹海。
眼下有了这十三具骸骨便?是真正有了破局的关键那?两具不该出现的骸骨、爹娘死?前的伤……她一定能验出证据!
陆乘渊见她眸光熠熠,眉宇间似有惊讶有恍悟,更确定皇上说的两月前出现在青州的男子是她。
他紧了紧掌心里的手,定定地看入薛南星眼底,“来宁川前,我已经命亲信去青州移棺。送回?京城太惹眼,待张启山一案有个结果,我会在骊山安排着你验尸。不过这一切都得赶在太后寿宴前,所以……”
“嗯,我明白。”薛南星眸光转深,“所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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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寺后院忽地腾起十数支松明火把?,将古柏枝桠映作赤金。
数名衙差与一众僧人围作半弧,圈内传来何茂颤声,“下官实不知少尹大?人亲临宁川……”
魏知砚立于石阶,正一页页翻看着旧案卷宗,头也不抬地道:“不怪你,本?官此行本?就是匿名查探。若非查到这‘玉面罗汉’藏身宝刹,断不敢劳何大?人漏夜前来。”语声温和,辨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落入何茂耳中,却无端听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恰似藏在绵里的针,隐隐刺痛。
城东李家女儿被侵犯一案,他并非未曾听闻,衙门的人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可这些时日?,他忙着招待沈张二人,哪顾得上小?门小?户的诉状?又哪里会料到,这案子竟与京城大?员扯上关系。
他抬眼望向眼前之人,见魏知砚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却越发觉得心慌。
眼前这位是谁?那?可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其父是位高权重的太师,其姊更是当朝皇后。这样的身份,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
何茂是越想越懊恼,额角不觉冒出涔涔细汗。他只觉越是表面温润如玉之人,心底越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满腔的愤懑与惶恐无处发泄,他猛地转身,将目光狠狠砸向地上的人,官靴挟着风声一脚重重踹向那?人胸口,“畜牲!没想到咱们宁川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采花贼!”
地上那道灰衣身影如断线纸鸢撞上香炉,青铜炉身“嗡”地一震,被他这么突然一踹,“啊”一声,仰头翻到在地,火光中映出一张被烧伤的脸。
“腌臜东西!”何茂又啐一口,回?身朝魏知砚深揖及地,“魏大?人放心,下官必将严加审理,明日?…… 不对,下官即刻升堂,三更前必叫这贼人画押!”
魏知砚颔首的瞬间,眸光微凝,定格在人群中,“你们怎么在此?”
何茂脊背陡然绷直,转身时官帽险些滑落,但见薛南星提着素纱灯笼立在月洞门前,陆乘渊月白直裰上还沾着竹叶夜露。
一尊大?佛还不够,那?两人怎么也折回?来了。
何茂喉间发紧,正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来人先开了口。
“方才随身之物落在后山了,沈大?人陪本?官来寻回?。怎料一下山便?见寺中燃起火光,便?想着过来看看。”薛南星随口找了个理由,那?语气自然得仿若真有其事。说罢,又朝魏知砚拱了拱手,“魏大?人。”
魏知砚微笑着上前,对薛南星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何茂偷眼打量二人,又觑了觑另一个没说话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未等他想明白,忽闻那?“沈大?人”沉声发问:“这就是魏大?人要?抓的采花贼?”
魏知砚点了点头,“正是。四年前灵光寺大?火,许多僧人面部都有烧伤,加之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此人便?趁机混迹寺内。今夜我们请君入瓮,才追踪至此。”
一语毕,薛南星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火光跃动间,但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左脸蜿蜒着蜈蚣般的火疤,直没入后颈僧衣。
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混迹寺内……
薛南星倏然抬眸,眸光寸寸碾过眼前众人。
火把?将十数道影子投在院墙上,两个披赭色袈裟的老僧立在最前,余者皆是灰衣沙弥。年轻僧人裸露的腕间皆蜿蜒着赤蛇般的疤痕,唯有个别小?沙弥尚存完肤。
她又将视线落回?那?两个年岁稍长的老僧身上左侧者面如古铜无痕,右侧那?位则裹着半幅葛布面巾。夜风掀起布角时,隐约可见其下的蜈蚣般的火疤。
何茂察言观色,见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僧身上,以为她对二人的身份好奇。于是急趋半步,微微侧身,用手虚引,“这位是四年前灵光寺重修后新晋的住持明修大?师。”
明修大?师面容祥和,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有礼。”
薛南星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又顺势移向了另一人。
何茂忙又指向面巾老僧,“这位是寺里的院监明善大?师,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便?是由明善大?师来操办。”
说罢,他生怕薛南星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又向前凑近半步,侧身靠近薛南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补充道:“明善大?师可是历经当年那?场大?火后,为数不多留在寺里的老僧了,办事极为妥帖。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定会办得低调又周全。”
他特意在 “超度” 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开棺一事寺里并未声张。
明善大?师身形微微佝偻,他缓缓抬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慈悲。” 漏出的嗓音似砂纸磨过锈铁,想来当年那?场大?火连嗓子都烧毁了。
薛南星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她亦双手合十,朝明善大?师回?了一礼,将所有猜测都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何茂皂与明修和明善二位大?师交待了几?句,便?大?袖一挥,命人将那?采花贼带走。
待此事处理完毕,众僧人和衙差有序散去。
薛南星上前与魏知砚告辞,“魏大?人,时辰不早了,想来今晚衙门里还有得忙,就不打扰了。”
“嗯。”魏知砚抿了抿唇,“明日?案子审结,我便?去寻你。”一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月白身影,声音忽而放轻,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事需告知你,只是眼下……不方便?。”
薛南星闻言,微微一怔,她心知这“不方便?”三个字从何而来,可抬眸却见魏知砚神?色肃然,似乎真有要?事,于是点头应下,“好。”
魏知砚目送着薛南星转身离去,看着她与陆乘渊并肩而行,直至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指尖不自觉地深深嵌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