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越来越坏。
先说柏兰冈,他主动去到纪检指定的宾馆接受质询后,竟从此杳无音信了手机终日关机,超过了原定的归家时间,也未见他的踪迹。
奉星如从研究所晚归他受柏兰冈的牵连,反腐的风刮到头上,连往昔的冷清衙门昼夜间竟也成了是非地,所里领导们的意思,职务先暂停罢。即不裁撤,也不任用,不上不下,奉星如顶着从前同事们暗含了流言蜚语的打量,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的交接,他只知道开出军部园区的那一刻,仿佛甩掉了无数道粘着他车屁股的注视,头皮才渐渐虚软下来。
他再一次独自用饭,眺望柏家空寂凋敝的傍晚,他思念西苑那套小小的两居室夕阳照在厨房瓷砖上的金橙色,很简单,但也很实际,是他掌控之内的现实。如果纪检予他选择的权力,他甚至都不会靠近这命途多舛的府邸一步在处处写满“柏”字的豪府,仿佛空气都尊贵万分,脚步重些都怕惊扰了冥冥之中的英灵。可惜纪检为了方便传唤,更为了防备他暗渡陈仓,依然视他为柏家利益集团的某个端点,将他捆绑在这片屋檐下。而柏闲璋也有他的考量,他担忧敌手再拿奉星如作饵上次无故羁押的阴云尚未弥散,无论他私心也好,对兄弟负责也罢,奉星如万不能再遭受丁点暗害。
因此当纪检下了奉星如的人身限制令,柏闲璋强硬地要求,同意限制可以,但奉星如必须接受他们柏府的保护未知这潭漩涡里有多少只搅动风浪的手。
柏闲璋把意思向柏淑美与柏千乐讲明,没有人提出异议。暗流从不在天光下涌动,这一概安排,个中耗费的人力财力,奉星如或许隐约有知,既然柏家人不提,他便不问。
自从羁押之后,他奉命赋闲英国佬谓之“园丁假”,明人谓之“守皇陵”,什么名目都好,总之达官显贵听了,都要闻之色变的。没有工作,没有令他头疼的论文,不必同厂商讨价还价,更不用费尽心思美化各种汇报,不用再发愁文山会海,奉星如有时候在园子里漫逛,跟老李打打草,天晴了洗洗车,仿佛回到了从前独身的日子,自从进了柏家之后,他再没幻想过这种近乎自由的滋味。
他不是位高权重的柏家人,园丁也做得,皇陵也守得,除了记挂柏兰冈人心终究是一块肉,肉是软的,温热的,包裹着静脉动脉血液奔流不息的,夫妻一场,分离在即,却又欠下百般纠葛,奉星如剖析自己,他或许是投降了。要完全将丈夫从心上剔除,如此果决而冷酷,他做不到。
柏家的屏障是遮挡季风的山脉弱化了风的威力,吹到奉星如头上仅仅刮起琐碎雨滴,可对柏家人来说,那威力就不止摧枯拉朽。
那晚,晚饭之后很久都没有柏家人的动静。他叠了报纸准备睡觉时,半掩的门缝透来砰砰拍案的暴响。他蹑手蹑脚探出来,挨近楼梯门廊,往下一觑,柏闲璋、柏淑美、柏千乐都在他们围着花台,巴掌大的空间,对峙出尖锐的紧肃。
而柏闲璋公然发怒:“他妈的,双规,还不是双规!?电话不通,探视不得,毫无缘由扣人不放,一声招呼不打就把老二规起来谁允许他们这么办事的?!”
“纪委,监委,还是军委下的指令?!谁批准的,谁执行的,有什么权力把堂堂一个团级干部规起来!!”
“军地联合调查,军部发话了吗?没发话,地方有什么权力处置部队干部?!”
柏闲璋的气势太雄壮,震得楼板都跟着细微颤抖,奉星如别开脸,男人的愤懑重重落地,没人敢承接他的责问,激起尘埃,又落定。
岑寂好一时,才听得另一把声音带着劝解的意味,质地更冷清。是柏淑美:“地方的确越权你这些话可以原封不动搬给军部,责令他们必须给出答复,叫地方放人。就算要规,也是我们自己审查,轮得到地方指手画脚?老二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受多少磋磨。整人的法子有的是,我担心夜长梦多。”
“五爷说得对,大伯,明天我去一趟地方看看?能看到二伯最好,看不到,我也露个脸,也是一个意思。他们识相的话,多少该收敛。”
“可以。”柏闲璋不作犹豫,立刻答允,“明天我找军部,你拿到文书,马上就去。”
听大约描出轮廓奉星如猜测,柏兰冈陡然遭到双规他心里的反感不比柏闲璋少,第一个升起的、强烈的怀疑便是:不论地方或者军方,他们凭什么越过调查取证的诸多流程,双规一个高级别干部?!
恰好此时,楼下猛然一道振声逼问:“星如,你有什么想法?”
奉星如不经意被点了大名,危机从脚底迅速攀爬上头,他悚然下眺,正正撞上柏闲璋冒着尾焰的怒视,他定了定神,喊了声大少爷。
“没睡,那就下来。鬼鬼祟祟的,在自家里做什么贼?”
奉星如顶着他们太可怖的瞩目下楼,只觉得楼梯长得他脚酸腿软,他才想通,说不准他们早就发现了他的窃听,只不过沉浸在重要话题里,一时顾不上他这个有违道德的梁上君子。
老婆们好久不见了!这么长的时间,小鸡补了两部官场小说(沧浪之水、人民的名义),还是不太会写,硬凑点公粮吧
双规这里能不能用我也不太懂,如果有错误欢迎批评,能改的话就改,贴贴老婆们
85 待补全
柏淑美掀柏闲璋一眼,“你吼他干什么。”
这话倒是令他们二人都奇异地看来,柏闲璋脸上的愠怒未散,一时间就有些不上不下的滑稽。奉星如没留意这一场小小的闹剧,他磨磨蹭蹭地挨近了,心里闪过些不太高明的应答之策毕竟他也高明不来。
柏闲璋不理会他们两个,径直迎来,领在奉星如身前,举高手,双指并起勾了勾:“别罚站了,吧台开两瓶,有什么话都说吧。”
“怎么不下来?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话。”柏闲璋亲手斟酒,奉星如心想,是有些古怪的,从前都是他为男人斟水倒茶,几时主次颠倒了,他竟也有资历受得起柏闲璋着一杯酒?柏闲璋擦了酒瓶,随口一问。奉星如视线追着男人的侧影,比起年前谨小慎微,这样的宽松忽然像空中升起的巨大气泡,透明的、扭曲的幻象背面,人影朦胧。
而男人尖锐掷来视线,刺破气泡,奉星如内心一惕,他握紧酒杯,微微撕开目光方才刹那,他在男人的虚影里,竟描摹出柏兰冈的轮廓!
“星如,有想法?”
柏闲璋太敏锐,中断了柏千乐的话音,侧脸看来。奉星如不敢让他看穿方才的错乱,他平白回忆到沦陷在男人情欲里暗无天日的种种,那口硬挣回来的骨气似乎又泥牛入海了哪怕是昂登这样的穷凶极恶奉星如也不曾退缩,唯独柏闲璋奉星如看不透他人皮之下的面目,愈发棘手而生畏。他感到自己的精神似乎劈成两半,一半存于颅骨蛛网膜包裹下的无数皮层沟回里,朗飞结上跳跃传递的电信号支配着他的言语和面上的神情,配合着此刻肉身托付的现实做一套套恰当的表演;另一半,在横膈膜之上、胸骨之下勃勃跳动的生命的源泉。怀着描摹不清的混沌心绪,在千头万绪里,他又成了潜伏的观察者,止不住揣摩面前的男人。
奉星如说:“按照你们的说法,越过中间许多合法程序无文件留置,毕竟没有立案,合规上就不存在特事特办的权力,这是走投无路的下下策。我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但我想,或许他的形势也不太好。”
柏闲璋没有评价,他抬起下巴看向柏淑美、柏千乐。柏千乐转着杯子,点了点头:“我同意星如哥的看法。”
柏千乐汇报了一些他掌握的情况,柏闲璋与他们商量一番,做了些安排,夜色已深,多谈无益。
柏闲璋让奉星如先上楼休息,他同柏淑美落在身后,凝视着奉星如的背影,慢慢从鼻腔里挑了冷哼:“没说实话他心里有鬼,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瞒得过我。”
柏淑美不答,撩起眼皮往上觑,眼见着柏千乐嗲着奉星如狗一样摇尾乞怜,耳边又是柏闲璋的怪话,他收回注视,掸了掸袖筒,仿佛借此掸去莫须有的灰尘。
“他是老二的人。”
掐头断尾的暗指,柏闲璋对上柏淑美潜藏着威胁的双眼,他似笑非笑,眼眶下的红痣在壁灯下更醒目,有一种平日罕见的游鱼般的活气。
柏闲璋站定,微微垂下眼皮,盯着柏淑美反问:“那又怎样?”
他侧身逼近了,反手撩起柏淑美的发尾,绕在指缝里,夹着头发去搔柏淑美的面容,示威一般。他的口吻、举止都十分轻蔑:“不能碰,我也碰了。你替老二出头,还是替他?”
柏淑美冷笑,啪地扇掉柏闲璋放肆的手,巴掌声在逼仄的角落里大声得惊人:“别自作多情。我何必为老二,更何必为他。只是提醒你,别掉进去了我看你今天未免关心太过。”
柏闲璋退开,他们之间拉出了分寸,对峙的攻势瞬间得到化解,松懈了泰半。柏闲璋上下扫视了柏淑美通身,柏淑美究竟以什么立场来下这个警告,很值得他玩味。毕竟,比起他这个犯下夺妻之仇的兄长,柏淑美也不比他无辜二十年前他拥有奉星如,于柏兰冈而言,不啻为另一个更值得怨恨的仇雠。
他的口气也半吊起胁迫:“口口声声否认你今晚这么注意我,到底是为我,还是透过我看谁?五,你的性格有一个特点,哪一点,你应该懂。”
柏闲璋抬手为他抚平肩膀上的褶皱,“这么多年在他们两个周边冷眼旁观,恩爱也好冷落也罢,老二跟他结了夫妻,哪怕反目也要结仇结到同一块墓穴里,你果真半点不介意,不恼火,我敬佩你。但是,我不信。否则,今天又何必跟我弯弯绕绕?你也有鬼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里?”
赢了博弈,他舒畅了,句句诛心,却好似闲谈般自在,实乃得胜者趾高气昂。柏淑美哀军败绩,他再无法反驳,只能用视线化刀剜向太得意忘形的柏闲璋。
他心念电转,忽然福至心灵,都是姓柏的,骨子里淌着同出一源的血,柏闲璋句句拿他奚落,拿柏兰冈作添头,却唯独不提他柏闲璋自己焉知,他心里不终日芥蒂他们的旧情?否则,当时为何手里压着他的资料,久久不表?柏淑美于是也摸了好牌,重新拥回他的傲慢:“我跟他怎么样,干卿底事?你句句不离我,到底说我呢,还是你自己?翻我的档案,找人查我,查到多少?有没有见过我跟他那些照片?就算没有图像,一两行字也足够刺进你心里了吧?明知我跟他渊源流长,还生不出半点芥蒂,别以为我不懂你果然那么大方,那么潇洒,你就不叫柏闲璋。”
如柏淑美所料,他这番话里恶意似针,针针见血,柏闲璋的神色随着他的攻击由晴转阴,阴翳层叠笼罩,柏淑美愈发抒了胸臆。
这回轮到他面上翘起胜利的微笑,反手拍上柏闲璋的脸方才柏闲璋有多肆无忌惮,他全数奉还。“别跟我争这点口舌之利,没出息。有本事,等老二捞出来先,你当着他的面放今天的屁。”
柏闲璋阴鸷地目送柏淑美上楼,可惜,那根讨厌的刺非但没拔出来,更在他的郁愤上泼了一瓢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