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千乐拧开门把,他扫了一眼,玄关很小,飘来胡椒滚鲜肉的米香。厨房的磨砂玻璃墙后一道朦胧的身影,他喊了一声,也许是淹没在油烟机的吵杂里,他没得到回应。他往室内环视一圈,看起来像个两居室,客厅连着餐桌厨房,装修不算潦草,但也谈不上如何精心。
他收回视线,满肚子冷风,对着墙后的背影又唤:“哥。”
这回奉星如回头了他皱着眉头炝锅,匆忙地瞥他,抬抬下巴:“拖鞋在地下,只有一双,我下楼穿的,你要是不嫌弃就自己换吧。”
他末尾拔高了声音,手臂一挥,哗啦啦地,像是贝类落入瓷碗里跌跌撞撞地脆响。走道里漫开紫苏微呛的辛香。
柏千乐依言他毫无芥蒂脱下皮鞋、踩进奉星如的塑胶拖鞋里吧嗒吧嗒走了两步,又拉开柜门,低头一看,只见柜子里除了男士冬靴、皮鞋、运动鞋四五对,竟有一双浅粉色的拖鞋,一双红色亮皮的软底鞋,显眼的女款。
他肚子里的冷风又翻腾起来。
“千乐,来搭把手。”
柏千乐立马关上柜子,进厨房里洗了手,接过奉星如手里的瓷碟。“小心烫,刚蒸出来的。”
瓷碟还是颇有份量。他端上桌,奉星如也捧着大海碗来了,桌上已切好一盘卤菜,“黄骨鱼,炒车螺,今晚没饭,只有粥。我一个人,吃得简单,没那么多菜了。”
柏千乐摇了摇头,“不要紧。”
奉星如让他坐好。他钻回厨房,柏千乐坐了会,坐不住,也跟着他钻进厨房里。
“为什么要放花生?”
套间小,更容不下厨房做多大的空间。奉星如拿着料头刚转身,差点撞上一堵肉墙,他往锅里下了花生、炸两、香葱,抖了一勺胡椒和细盐。“花生香,口感丰富点。”
他搅动了粥米,“我不知道你要来,只煲了今晚和明早的份,你吃不吃猪肝?”
柏千乐点点头,他说好,柏千乐依旧堵在夹道里,被他拍了拍手臂:“我的少爷,拿碗,吃饭了。”
三条黄骨鱼,奉星如原本盘算着只蒸两条,剩下一条明天早上解了冻煲汤;但他思量了柏千乐正是年轻的时候,恐怕今晚这点菜两个人吃太俭省连忙将三只猪手及卤味全摆上,勉强算个凉菜。他又炒了碟虾米鸡蛋,没有青菜倒无所谓,柏千乐看起来也不是爱吃青菜的。
饭桌上一时安静,奉星如抽眼觑向对面,柏千乐始终眉眼不展,凝着一种有别他往日的肃穆,奉星如便知道他心绪不佳,不再主动挑起话锋。
他看着柏千乐碗底干净了,起身给他盛了一碗,见他不怎么搛文蛤,以为这不合他的胃口毕竟柏府的家常,俱是东星斑、海青蟹、北极虾之类的生鲜,七八块一斤的花蛤太廉价,算不得什么好菜。
他自己搛了几只,剔出螺肉,忽然受到注视,他抬头望去,只见柏千乐圆睁着眼,看得奉星如头皮发紧,他的筷尖掉转,螺肉落入柏千乐的勺羹,他眼看着柏千乐和着猪肝粥送进嘴里。
奉星如顿悟,颇有些无奈地好笑,“我还以为你不爱吃。”原来是不愿脏手,偏要他剥好了递入碗里,柏千乐这娇惯的脾气真是十年不减。
柏千乐扁扁嘴,他的调羹在粥里转了转,终于说话:“这几天我都不在家里吃饭。”
“外卖好难吃。”
奉星如一句“怎么会吵架呢”在嘴里转了一圈,他没问。柏千乐抬脸盼望他:“哥,你要跟二伯离婚?”
奉星如放下筷条。“那天你走了之后”柏千乐吃了一口粥,“二伯跟五爷吵架了,他发火,五爷也发火。大伯也不高兴。太太回来了,听说你的意愿,很生气。二伯跟太太又吵了一架。不过没怎么说你,说他自己。”
奉星如心里泛起一段很轻薄的惨淡,“你二伯跟五爷吵什么?因为我不忠?”
柏千乐摇头的幅度很小,他的话也落得轻,卷着疲倦。家宅不宁,他也受累。“二伯怪五爷,为什么要那样说你。他不怪你。他跟太太说”
“他说,虽然很难操作,但如果你一定要离婚,他也不会反对的。太太就很生气。”柏千乐没有继续解释柏夫人为何生气,他收回落在羹碟里的视线,投向奉星如:“哥,你真的要离婚?”
奉星如低下头,抹了把脸,肩膀沉沉地塌陷他长长的自哀里,柏千乐看见他满身的失意。他抬起下巴,手压着桌沿,虚虚地握成拳,柏千乐旁观着他眉眼身形的每一寸变动,这样的姿态通常见于那些心里闷着幽深曲折的人,表达的意义是余恨、委屈难申、还有抗拒。柏千乐于是了然,他心意已决。
相顾无言。
“时到今日,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二爷,”奉星如微微一笑,“离婚确实是我先提的,千乐,就算我不提,从此我在你们柏家也无处存身。不是我容不下丑闻,是二爷容不下我,柏府容不下我。”
“就算没有这件事,你们家也容不下我,你明白吗,千乐?”
窄小的灯下只有他们彼此对面,奉星如咬字也放得很轻,他们低声,好似暗中蛰伏着一团坚固而不可捕捉的轮廓,他们生怕惊动了它。但即便再轻,奉星如的话飘下桌面,依旧与瓷碗相撞,撞出一种坚硬的质地。
柏千乐缄默,奉星如为他搛下一团最鲜嫩的鱼腩,放入他碗里。“我和你们就是两个世界,两种宇宙。两个宇宙是不能硬挤在一处的,只会发生磁暴,你们体量大,固然毫发无伤;但我体量小,”奉星如唇角勾着,他的想象从来浅薄,此刻竟拟出比喻来,倒有些不合时宜的闲逸,因此又笑了:“你知道的,质量小的星球靠近宇宙爆炸会怎样?粉身碎骨。”
奉星如摆摆手,“如果不是你大伯抹掉了你的背景,造了一层身份,截断你的姓送你入营,我们本来也不该相遇。”
“可是我们已经相遇了。”柏千乐凝定地注视他,奉星如听见他寸步不让:“没有‘本来’,没有‘应该’,缘分发生了,就是发生。即成结果,地老天荒也不会更变。”
奉星如思忖,柏千乐将他的话锋堵死了,他无从反驳,只好投降:“很对,你现在很会说话了。”
柏千乐挖了勺鱼肉,肉放凉了,凝着汤汁。风味当然不如方才的好,倒是没什么要紧。他分辨着嘴里粥米里的猪肝和瘦肉,细微但不可忽视的胡椒,推了推碗:“哥,今晚收留我吧。”
奉星如剔好一小勺螺肉,送到他面前,起身,刮下锅底挂壁的粥水放进他碗里,“等下倒个垃圾,我陪你去买毛巾。”
这章小鸡抠了五个小时!!(叉腰 猪肝粥源自农国栋农大师的视频教程,香得我……半夜吃不到爬起来搞了个番外精神代餐,那个猪杂粥番外就是这么来的哈哈哈
马克思说要抓住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现在的主要矛盾已经不是离婚了,矛盾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同学们发现了吗?(我在说什么(
改:小鸡粤语学得太塑料了,立正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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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千乐穿了奉星如出门的拖鞋,奉星如只好换了鞋子,顺带把他的皮鞋归入柜子里。柏千乐倒不怎么讲究形容:开衫西裤,黑色长筒薄袜为了穿皮鞋,很严谨的正装搭配,乍一看这半身还是可以体面上班的行头;脚下却踩着拖鞋,拎着垃圾袋,并不看路,低头摁手机。四下无人,独他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在四壁回荡。
奉星如回头看他一眼,好好的一个帅小伙,却踩着旧拖鞋,耷拉着垃圾袋,头发也不如白天那么齐整鲜亮。他不时回几条消息,手机屏幕的电子冷光惨白地映照他的鼻梁眉眼,冷淡得很,一点和颜悦色都无。他站在贴满小广告的基座箱、垃圾桶前,既圆融,又格格不入自相矛盾,但奉星如知道这是合理的,圆融是因为他手里的垃圾,头发也微有散乱,脚下自己的旧拖鞋,与在此安居多年的街坊无异;格格不入的是他一身考究衣裤,是他在晚风里也不瑟缩的无畏身姿,是他的俊逸,是他自己。他不是沦陷烟火里就遭到泯灭的芸芸众生。
“垃圾桶在这里,”奉星如的尾音教夜风卷走,柏千乐匆忙抬头,揣回手机,往桶里一掼,奉星如撕开一包湿巾递给他擦手,“走吧,超市在外面。”
不远处明明就有连锁的士多店,奉星如的目光流连了片刻,旋即撇开了这选项。他们漫步过菩提树下的夹道,面前远处一对中年夫妻牵着走散步,几个小孩骑着小单车钻来钻去,撞到柏千乐的裤脚,小女孩抬脸嘻嘻一笑,三两下蹬了脚踏又骑远了。呼啸远去的孩子帮。
一家三口,家长在后头絮着家常,初中生年纪的儿子走在前面,横着手机打游戏,不时回头催他们,好慢,走快点。
奉星如弯腰拍了拍柏千乐的裤脚,“你车停在哪里?”路边的琴叶榕太浓厚,遮蔽了路灯,光线黯淡,奉星如看不清那道污痕。“门口。”柏千乐说,他听见奉星如说,可能洗不掉。
不要紧,叫人送过来好了。
他说完,奉星如再无话。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但并不尴尬,也并不是无话可说,柏千乐不记得在哪里看见一个说法:假如两个人合拍,连沉默都是一种默契。柏千乐觉得,他们此刻共通了这样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