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貌镧,”昂登抓着铁链,直直逼视奉星如,他神色偏执,奉星如却明白了他要从自己脸上剜出奉韶镧当年的痕迹。“假如我当年没有在佣兵营保下他,他早死了,一把火烧掉,不知道埋在哪颗罂粟下面,变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黑天白夜都只能在鸦片田里游荡。”
“他叫我哥昂,这声貌镧,我叫了八年。后来你们的好组织把他抢走了,他屁滚尿流地回去,有了名字有了姓,转眼枪口就对着我了”*
昂登声调拔高,高亢得仿佛连屋顶都受了震动。他目光亢奋,神情逐渐癫狂,但扫来的视线,奉星如看出他其实很清醒:“我叫他别干了给你们卖命不知道哪天就死在谁手里,缅甸那些毒枭军阀、西港那些赌鬼嫖客、欧洲那帮人皮兽心的洗钱佬政治犯鬼知道他几时就没命了!我不要他帮我做什么事,有我在一天,吃好喝好绝对不差他那一份,安安稳稳的,他永远是我的貌镧,所有人的德钦*,不好吗?”
“可是他不愿意还对我开枪,”昂登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身上的伤,一半是替他挨打,一半是他给的。三个弹孔,三个血洞。”他比了个“三”的手势,旋即慢慢地划开了笑容:“没有打死我,我活下来了,他死了。”
说完,昂登的笑容逐渐冷淡,最后敛平了。他紧紧抿着唇,两只已经略有发黄的眼珠一瞬不瞬地落在奉星如脸上。即便被关押了,他的视线依然犀利如刀。奉星如知道,这一回,他没有透过自己的五官看什么人;他紧紧盯死的灵魂,就是自己:“貌镧没有给我传过什么消息他爬得太快,查得太深,挡了别人的路,又跟我走得太近,被人搞了。就这样。”
奉星如平静地起身,他不怀疑昂登的答案,他已经半个身子都埋进黄泉了,没有必要再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谎言。说释然谈不上,终究也只是这样而已了。他走之前,男人又叫住他,脸上的疯狂消退了许多,目光里恍若牵了几分缅怀也似,只是那柔情很浅,很快地消散了,教奉星如恍惚以为自己走了眼。
他看着奉星如,笑了笑,他其实是帅气的那种倜傥、不太正气凛然的帅,那股风流,正是他年轻的时候拥有的许多段情的遗存。他往后一仰,满不在意自己的镣铐:“貌镧给我寄过你的照片。那时候我们已经反目成仇了,他在我左边肩膀里留了一颗子弹。但是你百天的时候,他还拍了照,寄给我。”
“你戴着顶老虎帽,坐在一张旧沙发上,眼睛张得好大,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一声吴昂。给你当大伯,我很高兴。”*
*“有名有姓……”:缅甸人有名无姓,姓名对奉爸爸意义非凡。所以昂登这么说。
*德钦:缅语,意为主人。
*“如果你愿意,可以……”:此处致敬电影《教父》
柯利昂教父(马龙白兰度饰):“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Father……”
吴:缅语对长辈、或者有身份地位的男人的尊称。这里取“伯父”的意思。
关于缅语及缅甸姓氏文化都是百度来的,如有谬误,恳请指正~
27
来得囫囵,去得也匆忙。奉星如买了当天下午的票赶回柏家的大本营。
回去的时候就没有老朋友陪着他了。奉星如一路上独自沉思,从候机到检票再到旅途里空姐的提醒,他像一个分裂的局外人,身体机械地完成了各项指令,脑海里却迟钝低迷,满心怆然。
跨出羁押室铁门的时候,他看见老郑在走廊里抽烟,听见他的脚步声,老团长抖了抖烟盒,递了一根。奉星如接过了,他们两个人顶着武警们的注视,挤在小小的窗口前吞云吐雾。
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都没有谈兴。他们默然半晌,烟快烧到滤嘴了,奉星如摸出来揉了揉,才打破这份沉默:“终于舍得换了。”
郑国平张嘴斥他,“滚你妈的话多过米,那不是你们老咒我抽烂货要短命。”
“我们是真心为你好,你也少抽点。”奉星如挨他瞪了一眼,丝毫不怕,手指捏着烟尾摁进水泥台熄灭。“我现在都戒了。”
“你戒,我不戒。”老团长也把烟头摁进水泥台,印出一圈黑色的灰烬,他上下瞥奉星如一眼,十分挑剔他现在的状态:“你看看你,死气沉沉的,烟都不抽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老团长。”
奉星如说完,这一方天地里又是一片沉默,沉重得仿佛连气流都凝滞了。顷刻,郑国平才斟酌地开口自从上了年纪有了职位,他很少有这种犹豫着安抚的语气了,他慢慢地看着奉星如:“昂登的话,不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他低头,皮鞋掌搓了搓烟灰,“你父亲的事,也不会。”
“我不在意。”奉星如撑着粗糙的水泥台,视线下眺,关押所建在深山老林里,人影萧条。他古井无波一样,说话的口吻也是平静的,“年轻的时候还有一股气,要洗脱我爸的冤名,为他争烈士;现在我没有这个冲劲了,这条路太长太难,知情人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又各有立场各执一词,争了那么多年,也争不出结果。组织上没有定论,也没有把这些事写进他的档案,我知道组织的意思了,他不是叛徒,他依然是无名英雄。况且就算再有什么想法,我不在营里,也没这个条件。”奉星如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自嘲:“也许昂登没说错,我就是太软了没有半点爸爸的刚烈,总是半路妥协,什么事都这样。”
“退队、撤编、结婚、读书、调去研究所,就没有一样我抗争到底。到头来,连只见了昂登这一面,终于知道了他和我爸的过往,也就止步于此了。”
奉星如说的时候,郑国平插着口袋埋头地听,听到这里,他抽出手,重重地拍上奉星如的肩头,奉星如感觉到一股坚实厚重的力量传递来,仿佛给他一个什么固若金汤的底气和支撑,郑国平凝视他,口吻郑重:“别听他乱说走到今天,我们都尽力了。你爸爸的事你一个人杯水车薪,柏家已经只手遮天,现在上上下下还有谁敢对那几个家族说半个不字?换了谁都一样。”
“别多想,好好过。”
送他下楼的时候,奉星如在车边停下脚步,他犹疑了,看着郑国平两鬓的花白头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知道这很不对刚刚昂登让我叫他一声吴昂,我忽然觉得惋惜。”
“郑团,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家人,爸妈走了很多年了。”
刹那里,奉星如依然从他和昂登之间仇恨和立场分裂出的天堑感受到不可思议的亲近,无限的亲近。仿佛在多年的踽踽独行后,那一瞬间,他拥有了一位骨肉至亲。尽管这亲情飞速消逝,仅在世上存在了眨眼瞬息。
仅仅因为昂登的一句话这太荒谬了,昂登的罪行罄竹难书,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奉星如也清楚其中荒唐,因此他的声音渐渐低落,到此为止。
郑国平没有骂他,也没有训他,曾经的团长听罢沉吟良久,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臂:“这不怪你。但始终要记住,他是罪犯,他害死了你爸;为了他,我们很多同志都折损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死刑的那天。”
“以后多回来看看。”
这是郑国平最后的叮嘱。
奉星如收回视线。广播播报陆完成,他们该下飞机了。
回到柏府时已经日暮。金水般的夕阳从城市天际渐渐消退,唯有矗立山顶的白墙青瓦还沐浴着最后一片金红余晖,迟迟不愿褪去。
奉星如在半山腰上停了一会。没有什么因由,他下车往路肩靠了靠,点了根烟,雾丝朦胧了他的手指,很快地飘散了。山脚下,万家灯火,隔岸的高楼宝厦一幢幢地亮起幕灯,在尚未完全西沉的夕阳暮色里迎接着夜幕的降临。商厦的灯光倒映下海岸,淌得海水红绿不一地摇晃。
奉星如眺望着柏府山脚下的这座城市,柏家治下的城市,繁华当然是一等一的,远非他出身的那座荒凉的边城可比。人在面对太富裕的街景,比如那些鳞次栉比的商厦、纤尘不染的橱窗玻璃、飞驰来往的豪华车辆、衣着光鲜的男女,总会有种无能为力的惭愧。奉星如嵌身这座城许多年,始终没有什么着落感,仿佛久居的旅客,他不过是在半路泊车,借它卷着大都市气息的晚风抽根烟。
烟蒂落得快。金红色沉入水里,苍青钴蓝的暮色悄然围拢,完成了又一个昼与夜的轮转,奉星如抬抬袖子轻嗅,只有指尖残留一点味道。他钻进车里,往那座仿佛灯火不休、彻夜通明的府邸驶去。
停了车,刚出电梯,便听得一片嘈杂热闹:厨房里锅炉全都滚着热气,佣人们传菜往来不息,管家在客厅旁盯着,每过一道菜,便揭开盖子看一眼,在平板上划个记号,见到他,朝他走来,点头示意。
还没问,一道熟悉的、总是更鲜活的年轻男声隔着房间就传来了,管家对他笑了笑:“今天千乐少爷和五爷都回了,刚开饭,正好呢。”
奉星如谢过他,往饭厅走去。
他推了门,迎着一众视线提着笑告罪,柏千乐对他招了招手,埋怨:“星如哥,你去哪了?这几次我赶回来吃饭,你都不在。”
“有点事,出了个短差。”
“你不许骗我,”柏千乐瞥了他一眼,“不是又去见什么人了吧。”
“又乱说,别说我了,快吃饭吧。你这几天怎么样,还适不适应?”奉星如嘴边笑着斥他,心里却一凛,什么时候柏千乐的洞察力也这么强了?他囫囵地混过了话头,殊不知柏千乐似真似假的疑问落下,柏兰冈侧了他一眼。
好在柏千乐没有深究,顺着他的话说了一些任务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