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我。奉星如总是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漠然地抹了嘴,“我知道了。明天车子几点钟?”
“七点的饭,但是两点钟家里会派车来接你。”
男人也不管他作什么回应,砰地一响,径直带上了门。
月华如洗。
孤枕难眠,在才子佳人的话本里向来意味着孤清寂寞,奉星如摸着枕头挪了个合适颈椎的位置,他想起这个词,倒有点苍凉意味地失笑。
他孤枕不错,但没什么难眠的。他一个人睡,婚前婚后也没什么区别。虽然,从前他的枕边也曾起伏过深沉潮热的鼻息。
柏府里的管家发来讯息,向他确认明天的安排。奉星如跟所里请了假,研究所冷清衙门的地方,蚂蚁都懒得进来,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差别,所长批假批得干脆。
他看着空荡荡的床头,别人的床头该摆什么,结婚照?他依旧看着空茫落了层薄灰的木板,这段婚姻就像这块没有陈设的板子,乏味至极。
他想,于他来说,他的婚姻来得荒谬;在他丈夫眼里,恐怕也好不到哪去。强买强卖的婚姻,被家族逼迫着和陌生人摁在同一条晃荡的船上,以柏兰冈骄傲,没把他弄死已经算是这男人的高抬贵手,法外开恩。他柏兰冈的法典里,没有饶恕,更不存在“低头”。
这段婚姻以潦草荒诞起头,以乏味内耗,最终会以什么结尾,奉星如暂时猜不到;但他想,估计结束的日子不会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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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贴贴!
2
他的丈夫柏兰冈说,今天的宴席为大哥接风。
想起这号人物,奉星如撇下了眼皮。柏家的大少爷柏闲璋,履历光鲜满肩荣耀,十年前打赢了黄云战役,以年轻之资击败对方阅历丰厚的老将,从此威名大振。奉星如带过不少刚入伍的年轻人,问他们为什么从军,男孩女孩十有八九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用崇拜的口吻说因为偶像,柏闲璋。而去年传出风声,军部里拟订五年内升将的候选人,柏闲璋三个字金光闪闪。
他出门时精神不振,司机老徐看着他眼下两眶薄青,什么也没说,等他钻进车厢里坐稳后,从雪柜里抽了瓶威士忌,替他摆了杯子。
他不年轻了,皱纹会随着表情堆叠在眼角,他扶着方向盘,告诉奉星如这只酒是大少爷留下的,离柏家还有一段距离,不妨喝点酒放松放松。
奉星如抬眼,他听见老徐像是开解他似的慨叹:遇到难处的时候,酒不顶什么用,但起码让人舒服些。
奉星如握紧了杯子。在成为男人的路上,他尚且稚嫩。他抿了一口酒,微苦,微辣,薄如金水,他还是喝不惯。他盯着酒瓶上的洋文,酒也会挑人。他喉结滚了一滚:“老徐,在你看来,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徐的回答响起之前是一声长笑,笑完他摇摇头,“大少爷啊,小时候人还没树大,心却比天高了。”
窗外的树影纷纷后退消失,出来时天边浮着金光,这会子却彤云翻滚,他们的车子在云的阴影下疾驰,灰蒙的天光映在奉星如的眼里,他的眸子也映得濛濛。他看了很久,终于叹息一声,阖上了眼皮。
仿佛雨滴凝了许久就为等他们脚跟落地的一刻倾盆,奉星如刚迈出车子,雨点毫不留情砸在他头上、肩上、背上,他特意挑的好衣服立时氤开一哒哒水痕。
老徐抽伞不及,等他们一起跨入门廊接过佣人送来的毛巾时,奉星如的衬衫已经湿了深深浅浅的水痕。而头发焉能不湿,等他擦了头发,发型也散了。佣人引他去隔间先换衣服,快到转角时,沉闷的脚步声却从楼梯上步步传来。
楼上楼下的人一时都停下了脚步。
楼梯上的人单手压着红木扶边,在他们十步之上投来俯视,奉星如仰望着他,弹指之后别开了脸,他低声唤道:“大哥。”
随后唤大少爷的声音从身前低低回响。
柏闲璋不应,更不让,他们更不能提腿迈步于柏家的大少爷错身。奉星如硬着头皮接受男人的审视,耳边不期然响起车厢里的谈话,老徐那声无奈又欣慰的长笑
大少爷啊,人还没树大,心却比天高。
若凑近看,便能发现奉星如此刻绷紧的下颌,男人的审视压着他沉甸甸的威严,深冷似苦海,冷硬如磐石,又扬着他毫不收敛的鄙夷,道道目光尖锐似针。奉星如忽然生出不合时宜的顿悟:原来这便是“如芒刺背”。
“大哥。”
奉星如又唤了一声,牵起嘴角摆了个客套地笑,他身上还湿得难受,总不能枯站在这里任男人用目光刀刀凌迟。只不过他身上衣衫斑驳,发丝黏了水一绺绺四散乱得厉害,这时候摆出息事宁人的笑,形容何其狼狈。
果然男人下一刻拧紧眉头,开口便冷声斥道:“怎么搞成这种样子!”
奉星如敛了下巴埋头扯了扯领子,自嘲一笑,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是啊,他这样子实在不体面,所以他得去换个衣服,借过了。
这回轮到他走在佣人前面,他们彼此错身的时候,余光里映入柏闲璋的神色他长眉紧蹙,唇角下撇,阴沉沉的眼底凝着深深的不满。
柏家百年豪右,府邸当然极尽富丽堂皇之能。
奉星如被佣人一路引导,换了衣服,重新理了发型,收拾妥当之后跟在佣人身后在府邸里弯弯绕绕得恍如没有尽头的走廊里穿行。
装潢陈设自然富贵考究,入目之处只道是金碧辉煌,但这样的富贵看久了眼睛也累得酸胀,于是奉星如收了视线,只打量这一路上时不时悬起的画框,和立柜里成墙的荣膺。
奉星如心底漠然,无所可想,这些荣耀离他太远了。他身世之平凡,甚至还背着父亲生前向组织交代不清的问题,时日久远知情人走的走散的散,终于也成了他履历上的污点。嫁进来的那一天,与那位金光闪闪的大少爷相遇在转角,见到他大少爷连头也不点,只以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警告他,既然进了柏家的门,就学乖一点,安分守己,柏家不会亏待他。
他人高腿长,奉星如在他身前连他下颌线都平视不了。大少爷撂下警告,抬腿就走,短暂的初遇由始至终,柏闲璋连道眼神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思绪游荡无迹,直到他路过一张油画,画中人眉若远春眼波似水,唇边微挑,鼻若悬胆肤白如腻,他容姿妍丽,又做出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最是引人注目。奉星如脚下一拌,是恍了神。
刹那间纷淹旧事拨开尘雾汹涌扑来。
画里人这幅眼里好似有你,又万事不萦心的暧昧神色,他从前多么熟悉啊,从着迷到最后痛得肝胆俱裂,男人的笑容没多少变化,当初多迷人如今就多不堪。
佣人不明就里,唤了他一声。
奉星如被这一声关切唤回神智,他自认失态,摆了摆手,但接下来的路上墙上挂着什么画,角落又有多少精彩的陈设,他是再也无心打量了。
他陪在茶厅里说话,柏兰冈不在,他与柏家的父母自然没多少话好说。柏夫人不咸不淡地问候他母亲的情况,近来可好身体好些了么,他都应了好,那只戴着绿祖母戒指挂着珍珠串的手便从他手背上抽了回去。
婆媳亲密和睦的戏份结束了。恰好此时柏大少爷的身影迎入房间里,叔叔伯伯的孩子们又起身问候,柏夫人眼里立刻绽放出光彩拉过她最骄傲的大儿子嘘寒问暖,气氛一时热切不已。
管家来报菜色齐全了,柏夫人发话,全家人都下饭厅去。她拥着大儿子,周围的人也围在这一对母子周身如众星捧月,奉星如落在最末入座。
开席之前柏夫人又挑了些话头,奉星如捏着茶盏垂眸凝视着杯里晃动的浮光碎影。直到汽车引擎声在窗下一闪而过,柏夫人脸上的红光更加热烈了。她笑着说,一定是兰冈回来了。
奉星如眼皮痉挛着跳抽了一下。
母亲对儿子也许总有些旁人不及的默契,她话音才落下不久,门厅屏风后摇曳出两道狭长的剪影,脚步声错落,越来越近,终于两个披着军装的男人稍微错着肩迈进席上众人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