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听见柏千乐沉静地问:他们能不能调阅柏淑美的档案。
柏淑美?柏千乐与他关系这么好,有什么事直接问不快过查档案吗?除非……是不能问出口的事情。朋友心底犹疑,升起了警惕,嘴边却打了个哈哈,“柏大校的权限太高,军内绝密,需要相当高的权限。而且,以军部的耳目,上一秒他们刚黑进系统,恐怕下一秒柏大校的‘清道夫’就要上门血洗他全家了。”
“当然,也不是说不能查,总归会留下痕迹。千乐,你最好三思,我真的建议你不要做。”他嘬了口茶,咂嘴道。
柏千乐挂了电话。
他插着口袋踱步到窗前,眼帘低垂,窗下训练的士兵吼声震天,从他的耳旁擦过。他不想抽烟,但心烦意乱,无解。
柏淑美那晚的话什么意思,他为什么骂星如哥贱?五爷好像总在他嗲着奉星如的时候冷嘲热讽,他似乎格外看不惯自己黏奉星如,这又是为什么?柏淑美说,这么多年过去什么叫这么多年?他们又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所有的疑问像理不清的麻线团,还带着细微的毛刺扎在他心上,又想一团干柴的鸡胸肉,咬不动咽不下,堵在食管里,令人生厌。所有的谜团里,柏千乐有一道斩钉截铁的直觉五爷和奉星如有过一段他从未听闻的“曾经”。
一想到他们在他看不见、听不到、无从参与也一无所知的久远的从前有过什么纠葛,他就心头冒火,他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的领地受了侵犯。
他不喜欢奉星如跟别的人无论男人女人是人是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那个温文和煦的男人,不是他柏千乐一个人的星如哥吗?他是柏兰冈的法定伴侣又怎样,他们感情差得一塌糊涂,奉星如身边不合该只有自己吗?柏淑美又是怎么回事!
况且……他们现在还是叔侄。奉星如嫁进柏家,中间柏淑美起了什么作用?思及至此,柏千乐已然面沉如水。
惊心动魄的念头转瞬即逝,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闪过惊惧,指尖不可思议地发颤,柏淑美跟奉星如有过纠葛,他想起柏淑美拎着酒杯倚在阳台上落寞的侧影,而柏淑美与奉星如格外针锋相对
他不敢再往下细想。迷雾越来越暗,越来越膨胀,包裹着很可能十分震悚、可怖的事实,渐渐显出轮廓。
他闭上眼,拉上百叶帘,捏着拳深深吐气。
奉星如今天中午也练了一场。
他对着桩子打得天昏地暗,摘了耳机走到角落休息时,才听见隔墙隐约的重物撞击声。声声激烈,肉体相撞混着金属重物翻滚摔落的沉闷声响听得人牙酸,他摘下护腕,弯腰脱下护膝,心想隔壁吃枪药了,这么上头?
他提着包,路过隔壁时,状似无意往内探了一眼,只一眼他立刻后悔,暗叹倒霉,那个骑锁在智能兵人腰上对着兵人的金属面罩拳拳殴打的男人竟然是柏淑美。
他拔腿就要走,不料嘎吱一声,嗖地一下金属块炸开,凌空飞来,砸在他脚边。
那个男人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视线瞬着金属块落地的方向蜿蜒而上
奉星如只觉他的视线蛇信一样湿冷,剜过他的眉眼、颧弓、唇线和锁骨,他受不了柏淑美阴鸷的审视,打算就要快步走开,蓦地听见柏淑美寒声呵道:“站住!”
奉星如并不理会,柏淑美现在就是个疯子,谁惹谁倒霉。可惜那男人注定不会让他如愿,片刻后奉星如手臂狠狠一痛那只手淌着滑腻的热汗,势如千钧,柏淑美拽着他,眸如寒星:“这么怕见到我,嗯?我让你走了吗!”
奉星如火气蹭蹭地就蹿高了,他掰不开男人铁腕般的指掌,厉声斥道,“你又发什么疯柏淑美!我路过都不行?”
“见到上级不问候不敬礼,还胆敢辱骂长官违抗军令,奉星如,你活腻了吧!”
奉星如满眼不可置信地望他,“柏淑美,你心情不好找你的兵发火去,牵连无辜算什么本事?”
他正要拨开男人铁钳般的桎梏,冷不丁听见他嗤笑,“你无辜?呵,好笑。”
那男人的怒火像潮涌的海浪,汹汹地来,也疾速褪去,他松开手,奉星如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视野错乱耳边擦过风声,“咚”地一声他的肩背被柏淑美狠狠推撞上墙,男人长腿一迈迅速卡入他的双腿之间,抬手格挡掉他反制的拳术,抓着他的手固定一旁,猛地俯下身来他纤长的睫羽恍惚要扫到奉星如脸上也似,他们太近了,近得柏淑美热烘烘的体温包裹着奉星如周身,在这逼仄的方寸里让他无处可躲。
奉星如汗毛直竖柏淑美又想干什么?
他艰难地仰头,唯有这么近的距离他才发现原来柏淑美的汹涌澎湃的怒火并没有完全褪去,他就像一滩要命的海,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是翻滚无休的漩涡风暴,男人低头俯视他,他的眸色那么深,那么隐忍也那么复杂,仿佛滔天的浪足以将他绞碎。
他眼下的红痣充血之后愈发靡丽,在奉星如眼里,只如一粒突兀的朱砂,跌落茫茫雪海。
他们相距不足方寸。男人的鼻息潮潮地喷洒在奉星如额枋上,如热带夏日午后的风、晨间的雾,湿而绵软。这方寸太危险,奉星如不敢乱动,任由他们的鼻息交缠了瞬息,才挣动手腕,旋即柏淑美刹那间惊醒也似,直了腰板,意味深长地凝视他,随后松手退了两步。
奉星如揉着手腕,荒唐二字就差用白纸黑字贴在脸上了,他懒得看柏淑美什么脸色,只听那厮忽然说:“这代兵人也就这样了,老跟沙袋对垒也没有进益,以后陪我打。”
奉星如心道荒谬,莫不是他抢了所长的车位以至于所长在他的保温杯里下药了,他还没药醒,这是柏淑美嘴里吐出来的话?跟柏淑美打,这才是活腻了吧照刚才他揍兵人的力道,柏淑美哪怕不寻仇也能把他打个半死,更何况他怎么知道这厮会不会趁机报复。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因此奉星如先踉跄地笑了两声,笑里满是倍感荒唐的意味,他埋头与男人擦肩,苍凉地回绝,“柏大校,陪你练手,我何德何能。”
柏淑美一把拽住他,皱眉,“你……”
他话音方起,远方传来年轻人不悦的惊疑:“星如哥?”奉星如抬眼,两道修长的身影停驻在走廊尽头,光晕太盛,奉星如一时眼花,竟恍惚觉得柏千乐身后那肩宽腿长的男人几分肖似他的丈夫柏兰冈,又几分神似柏闲璋……他眨了眨眼,却听闻柏千乐质问:“五爷,你们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男人踏出光晕,奉星如看见他极宽阔的肩背,绷紧的唇角,闭了闭眼。是柏闲璋。男人满脸凝重,视线扫过他,又在他与柏淑美之间来回审视。柏淑美的手一顿,奉星如趁机甩脱,他此刻满心疲惫,混着积压许久的愤懑,不再摆起惯常的笑脸应付这一位比一位难搞的爷,略略点头,说他午休快结束该回所里了,便在众人各异的视线里匆匆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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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上)
柏闲璋不是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的龃龉了。从奉星如进门后,不,应该要算自兰冈订婚,柏淑美得知订婚对象是奉家不受宠的旁系子孙,他倒是先比柏兰冈都嘴快,问那孩子是谁,听见“奉星如”三个字,他脸上闪过一抹诧异,旋即嘴角拉低,脸色奇臭无比。准备婚事时,柏闲璋拨冗抽空盯进度,却只见佣人托了彩带,正焦急地候柏五爷发话选哪个颜色,他撮了撮纱布,很讥讽地笑了两声,“又不是我结婚,你问我做什么?”当时听柏淑美语气不对,他快步下楼,打发了佣人,给柏淑美斟了杯酒。
他们那天做了个关于这场婚事、也关于奉星如的唯一一场谈话。五爷那浸满冷意的眉眼历历在目:他说,奉家也真是不要脸。
奉家不要脸面,卖子求荣,柏闲璋虽从未宣之于口,对他的嘲弄却是深为认同的。
而他们婚礼的时候,柏淑美更是连面都懒得露,贺礼还是让他代为置办的,送入柏兰冈房里便算了事,对外只说柏淑美执行任务,何其敷衍潦草。其实柏闲璋知道他那次任务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柏五爷脾气军部上下有目共睹无人不知最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烈性,他看不惯奉星如、鄙视奉家,难道还能逼着他认这门亲事不成?柏闲璋深知他的脾气,因此也就替他掩盖了。
后来柏淑美对奉星如再怎么挤兑呛声怪声怪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但今天不同,仔细想来,他竟从柏淑美拽着奉星如手臂的姿势里品出些……暧昧。还有,依柏淑美的惯性,真正厌恶某人他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哪里会特意浪费力气跟那个人打没意义的口水仗呢?
这太荒唐,柏淑美跟奉星如之间,可是小叔与侄媳的关系。
柏闲璋敛去这些迂回曲折的心思,看了看垂眸不快的柏淑美,又扫了眼满脸阴沉的柏千乐,奇了怪,柏千乐跟着生什么气?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柏千乐冷声逼问:“五爷,星如哥怎么惹到你了,你要抓着他不放?你为什么要抓着他?”
这话太不尊敬,他当即呵斥,“千乐!”年轻人回神瞪着他,满眼怨尤,就在他怨愤的注视里,柏淑美揉着关节脱了护腕,摩挲声在他们之中低低回响。他不答反问:“柏千乐,你到底知不知道奉星如是你二伯母?整天星如哥长星如哥短的,吃饭要喂,训练要陪,怎么,柏家娶了他是为了伺候你来的?我跟他不对付,又关你什么事,你跟他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替他出头?”
柏千乐像是踩了鸡眼一样,霎时失声,柏淑美眼里滑过一丝怀疑,“你对他那么上心,到底为什么,嗯?”
柏千乐又急又怒又惊,是一种被戳破隐秘情丝的难堪和惊惧,他知道柏淑美眼力直觉何其老辣,他这么问,果然将柏闲璋的视线也引了过来。他白着脸,指尖克制不住地微颤,“星如哥从前就很照顾我……”
他说得牵强,柏淑美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嘴边撇着嘲讽的弧度,他抬腿迈步,像是不愿再纠缠一样,两指并拢隔空一点:“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我警告你不要跟他走太近,他毕竟是柏家的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