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担忧地凝视他,为他折好被角,他眼睫半盖着,脸色也虚白,没什么精神气力。“哥,你去吧,我没关系……我想一个人呆会,你吃好就上来,陪陪我。”
奉星如喂他喝了几勺蜂蜜水,柏千乐的视线落在他椅背上垂搭的披风随后奉星如放下杯子,揉了揉他的鬓角耳朵,捞起那件披风推门出去了。
奉星如推的是一扇双面西洋机关门,这面镶着好大一副穿衣镜,那一面却有一执扇仕女,仕女歪坐石上,裙底微微泄出半寸朱红鞋尖比那似水含情的弯眉细眼、穿花粉蝶更惹旖旎春光。奉星如这一推,便把银镜推了去,叫柏千乐与那双春意绵绵的美人眼四目相对。他看得累了,便移走了目光。
奉星如抱着披风下楼,佣人迎上来交代两位爷都在餐厅了,顺手要接过衣服替他送回房里,奉星如止住了,说,这不是我的,是五爷的。佣人依然答应了。
他来到餐厅时氛围并不热络。座上柏闲璋与柏淑美似乎没有什么话,他人影刚漫入门内,两个男人都抬眼瞧了过来,随后是柏闲璋点了点头,让他坐下。柏闲璋问过柏千乐,叫人搛了些粥水小菜端上楼,也再无其余吩咐了。
他让奉星如多用些,毕竟一天一夜吊着心弦,又经历了许多波折,他说奉星如绷得太紧,这两天要慢慢放松,否则铁人也扛不住。此时柏淑美才掀了眼皮看来,但他不发话,奉星如也不愿猜测他的行径。待柏淑美咽干净了食物,抿了茶漱口,才问奉星如昨天的始末。
于是奉星如将与柏闲璋叙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复述完毕,柏淑美既不称是,也不非议,依然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脸色不紧不慢地切他那份菠菜牛肉班尼蛋。
之后便不太需要奉星如开口了,柏闲璋向柏淑美问起昨天他派人包抄张家,他的人在机场围追堵截了化名的张家儿子,彼时他已经拿着假护照过了安检办登机了。还有军部态度如何处置如何云云,奉星如并不愿多听,他刚置下勺羹,柏闲璋的眼色刀一样掷来,钉住了他,不同意地责怪他,“这就饱了?也没人催你,急什么。”
奇怪的是他仿佛有不可告人的读心术,一眼看穿奉星如那沉默的抵触,反问他:“还是说,不想听我们讲话?”
柏淑美又轻飘飘扫来眼帘,奉星如再怎么厌烦,难道他还能顺着男人的话说正是如此?于是他堆了堆笑其实也堆不起来,他扯了扯皮囊,哪里,只怕千乐那里缺人。
吃个饭,几分钟都挨不得?他没那么娇贵。坐着,慢慢吃。
于是奉星如又只好屁股黏死了座椅,没滋没味地听他们讲那些头头是道的话。
终于捱到他们用好了饭用好了茶,奉星如总算能抽身,他向柏淑美交代,衣服已经交给佣人送去打理了,柏淑美依然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我说过,你要出门,用我的车,我给你派人,带我的人去办。”
奉星如撇开视线,“上次那个中尉,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吧?你训得很好。你的人都金贵,总劳动他们,在我这里太大材小用了,我也过意不去。”
他似乎总是很会戳柏淑美的肺管子,以至于男人的口吻严厉起来,仿佛责备:“我不差那几个人用,给你差使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他发了火,又急忙道:“像千乐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哪怕老大,但凡我们有一个人知道,也不至于叫你们这么狼狈。要是车上有枪怎么办?要是他下毒怎么办?要是他们对你的车做了手脚,难道我今天要给你们收尸?!”
奉星如稍微别开脸,视线垂落虚空,柏淑美的担忧和惊怒都一下子堵严了,再无处宣泄。他本意也不是数落责问,而面前的人甚至不愿抬头正眼看看自己。他感到难言的挫败,敛平了心潮,再三强调,以后再有什么情况,无关大小,一定告诉家里,他也行,柏闲璋也行。
奉星如应承下来 ,只是这回他真心与否,便不是柏淑美能追问到底的了。
奉星如照顾了柏千乐两三天他既非伤到要害,也没有断手断脚,残余的药代谢干净,虚养养精神也就差不多了,实际上动用不到什么“照顾”他又不是不能自理了。但奉星如依然陪着他,事事亲为,柏千乐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闲暇了便窝在一处看电影打游戏逛花园,看得柏闲璋很是冒火,直言再这样惯下去都要娇惯坏了这话奉星如连听都没听,耳旁风,嗖地便刮过了。如今柏千乐是他的魂,他一闭眼,就浮起柏千乐几乎命丧归途的模样,便揪得心口痛极。还有柏千乐托孤般的那番话……他得空按照柏千乐的指挥在他的梳妆台的小柜子里找到了那串钥匙,他回绝了柏千乐那些银行卡保险之流,心意他已经很知晓了,但他绝不能拿着柏千乐这些东西。他说一则自己没有能力替他打理这么多资产,二则他也不愿他始终认为他是他,柏千乐是柏千乐,甚至柏家人是柏家人。
这话他不曾明说,但柏千乐知道了他的意思,因此又满不高兴,只是他实在不肯松口,那也没有什么办法。柏千乐耍赖一般地说,反正保险买了,资产该添的也都添了,密码也都告诉他了,房子加个名字而已,容易得很。他办完这些事,回来拿着文件当着奉星如的面亮相,奉星如才是真正地哑口无言。
这段时间也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新闻。比如张家当晚抄捡出了诸多钱币金银、古玩珍宝、黄金玉石、秘密文件,还抄出了军火弹药这可了不得,当下连老带少押了一批人,外头蹿逃得陆续也抓了一批,张家的那位顶梁柱落马,儿子在看守所不知吃了谁递来的药半瓶都叫他一口吞了,估计是打算进急救,之后在医院伺机潜逃。不料也许时运到头,他服药过量,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急性肾衰、肝衰,不过三两天死掉了。
他母亲听闻噩耗,心脏病发,也未能抢救成功。
这只是序幕。后来一连串他们这一脉的大小官员落网,而张家籍贯某省某地,兄弟姐妹、更有数不清的族人裙带在该省从政行商,在当地原本夸耀一时,一夜间几乎全数覆灭,直接造成x省官场地震,举国上下都为之震动。
这一切奉星如都未曾主动探听,但流言四起,新闻,报纸,电视,时评,佣人的闲言碎语,有心人的故意试探奉星如不至于闭耳塞听,但他却是里那场飓风最近的这场飓风名为柏闲璋。
也有好消息,张家被捕的那天,柏兰冈的调查火速终止了,隔天柏闲璋带着奉星如去接他,看守他的人员脸色尤其精彩这一回终于能带剃须刀,奉星如为男人打剃须泡沫、一点点蹭着他的下巴刮下刺手的胡子杂毛,又绞了热毛巾为他敷脸,男人虎口掐着他的下颌狠狠咬了他的下唇。拍着他的脸颊,柏兰冈一扫之前的晦暗颓靡,龙心大悦,宣布摆驾回宫。
他路过那几个看守,挑起一个很挑衅的笑,食指与中指立起,冲着那些人的眼睛对了对他的眼眸亮得叫人胆寒:“我柏兰冈从军十多年,杀过毒枭,缉过走私,端过搞器官的黑市这班该死一万遍的混账对我都比你们客气,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回到家里没安定两天,柏千乐那厢便大事不妙了
那股万花交缠的异香突然猛烈爆发,受不住的帮佣都速度撤离了,家里鸡飞狗跳闹成一团,柏太太才回家不久,又要被护送回去。而她临走前交代柏闲璋、柏兰冈两兄弟什么东西,奉星如木了一般枯坐在沙发上,眼见着兄弟两个的脸色发青,随后依然拍了板,不多时,一个清秀的男孩被送了上门,站在他们面前,脸色、身体都有些细微的颤抖。
奉星如浑身僵硬,一股无名的冷怒慢慢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握紧了拳头,柏闲璋他们如何跟男孩交代,那男孩又如何上了楼,楼上如何传来柏千乐暴怒的抗拒、扭打和重物跌落的巨响
管家惊天大叫,不好了,要死人了,千乐少爷你放手啊,要掐死他了
仿佛这一声当头棒喝,喝醒了奉星如。他沉下肩膀,握紧着拳头,咬着牙根步步踏上台阶。
103上
“让开。”
他拨开阿姨帮佣,所有人都重重避让,竟生硬地分出了一条畅通的长路。长路的尽头,是柏家三位核心的Alpha,他们听闻动静,都纷纷转了身来,用各异的眼光沉默地注视他。
“让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地。
无人为他的话退让,哪怕半步。
“我说,让开。”
奉星如眼前是描金绣银的地毯,地上交错着许多投影,将图案切割成细碎的亮与暗的斑块。隔着人墙,一地沉闷里,门内传来笃笃地扭打声奉星如已经不需要聆听了,这声响恍如什么催命符,催得他心血倒流,一股冷凝的愤怒东结成冰,他似乎明白这怒火从何而来,但其实更深刻一些,反而是一片冤告无门的迷惘因为那个送进门的男孩,因为此时此际此景此地与彼时彼刻往昔光景的对比吗?他们不是毫无选择的余地,不是么?钱和权能买来性,买来欢愉,买来无所顾忌的任意妄为,不是么?这是他在柏家上千个日夜,用所有愚钝、漠视、隐忍、受辱换来的,残酷的教训。受尽冷眼和鄙弃的时光,这是他从冷酷的现实里唯一领悟的道理。
怎么这个道理在他身上是一个体现,到了柏千乐这儿,甚至换了另一个人,又是别样的面目?
他仰起头,第一回以一种高昂的、傲慢的,甚至有些鄙夷的目光一一审视过拦在他面前、面容神情都很不赞同的男人们。他们曾经是他触不可及的天,是他无可反抗的暴权,是他匍匐求生、遮蔽在他人格之上挥不去的阴云。
“怎么,过年的时候百般劝我,要我懂事、听话、识大体,现在不必你们多费口舌,几位爷反倒宁愿拦在这里,当什么门神,几个意思?我不配了?”
“奉星如,你冷静冷……”
“我很冷静,够清醒了,现在需要冷静的不是我”奉星如抬手一指,门后的方向,“是里面的那个,你们再不放我过去,真要出人命的。买个春和失手杀人,在法理上可不是一码事,五爷。你们家风波过去没有,也没完全平息吧?放我进去,换他出来,大家平安。”
“星如,就因为不愿意让你搅进来,所以……”
“哈,今天又有新道理了,”奉星如冷笑,仇视地盯着柏闲璋,男人的面色不可谓好看,“大少爷,既然你们不愿我跟千乐有染,那当时怎么要送我进你的门?都是你们柏家的爷,我伺候一个,跟伺候两个、三个,有什么区别?你的命是命,千乐的命就不是命吗?”
柏闲璋叫他堵死了,的确,有他的先例在前,谁也不无辜。
“你就这么看重柏千乐。上回我不在,可以怪他们逼你你没有退路,这一回,你倒是心甘情愿。”
说话的,是柏兰冈。男人眼瞳深沉,本来他鼻梁高、眉弓突,愈发令眼窝凹陷,仿佛世界上再炽亮的灯光折到他眼里,总照不透也似。奉星如揣摩他很多个日夜了,总陪着小心,生怕惹他厌烦,但他熬了这么久,也不见得领了男人什么好脸色的赏。哈巴狗摇尾巴摇久了,总能分块骨头吧?他又得着什么了,竟比狗还不如。
奉星如这回再懒得再为他费劲心机,他冷淡地点头,“是,对千乐,我愿意,愿意得很。二少爷不喜欢,将来换个干净的,我既不忠,也不贞,辱没您了。”
他径直迈步,撞开柏淑美,也是奇了,柏淑美这样高大的身量,从前摔打他跟喘口气一样容易,他方才这么一推,男人却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晃了边,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但奉星如连个眼色都懒怠。柏淑美拽着他的手腕,奉星如用力一甩,挣掉了。
但还没完这短短几步路竟充满了重重险阻,有人掼着他的腰野兽一般露出獠牙在他眼前一片乌黑之际后颈猛地撕裂一痛奉星如反射性地肘击屈膝,将这野兽击退的同时血腥味在空气里爆炸还有男人燃起的烈火长天般的香味。柏兰冈呸地吐出血沫,同归于尽奉星如抹了把后颈,果然满手鲜红。男人的眸色烧着交杂了仇恨、报复的暗光,还有极为晦暗的情欲因极度的恼怒而发,他很恶劣地勾起嘴角,示威般地冲柏千乐房门甩了甩头:“带着老子的信息素不怕死,尽管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