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罕见地顶撞,柏兰冈虚起眼刚要出声,他立马转了话锋:“你的膝盖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难得找到时机,闲话休提。你要交代我什么?”
“好一个闲话休提。不跟二少爷混,二少奶奶长进了,很犀利嘛。”柏兰冈松开圈在他腰围上的手臂,往床头歪歪靠下,冷嘲热讽地,只没个正经样。他冷眼乜着奉星如,“该交代的也用不着你,自然有人去办。你安分在家,其他的没你事。钱够不够?我的卡冻完了,用钱就先支月例、分红,以后再补也一样。”
“还好,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怎么样,审讯我训练过的,他们的手段多少我也都知道,你有没有被他们”
“嗯,脸上,怎么回事,谁弄的?”
一站一坐同时发问,奉星如话音卡在嘴里,他刚停顿,柏兰冈立刻捉到那点他想躲避的退缩,坐直了伸长手臂老虎钳也似紧紧钳死奉星如的下颌,把伤疤的那一面扭到他眼前。“妈的,谁搞的?让我知道”
叩叩,门把旋转,门后现出浓重的暗影。“到底多少话,还讲不完?”是柏闲璋,他审视此时此刻奉星如卧在柏兰冈手心里的脸庞,眉头即刻拧皱了,眼光很批评地叱:“我把他带给你,是怕你有话交代。我等你们多久了,调情调得还不够?”他往墙边让步,穿白大褂的主治带着实习医生涌进病房,为首的医生环顾一圈,“家属都在。那么我们讲好了,明天就可以上台……术式,材料,风险都跟你们讲过了,没什么意见的话,家属签个字。”实习生递上病历夹和笔,看了眼他们三个人,只有奉星如人在床边,同时最面善,不似柏兰冈更不似柏闲璋满面的阴沉凶相。因此他的夹子和笔递向奉星如,奉星如下意识要接,却想起什么似的,推回去了:“我签不了。”他歉意地笑笑,这句话配合之前柏兰冈与他的亲近,连带教老师都诧异地瞥了瞥他们。他目光转向柏兰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补充道:“我们已经……”
柏兰冈乍然变色,阴着眉眼刮向奉星如,奉星如依旧是回绝的微笑,柏闲璋沉沉地打量他们,果断地截到手里,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有吗?”
“喔,还有还有,这里您再签一个,选择,同意,关系,日期。”
既然有人签了字,那无所谓是谁了,实习医生收了夹子和笔,带教发话:“晚一点麻醉科会下来跟你们谈个话,关于麻醉方式和麻醉过程的风险,也要签字的,家属别急着走,留一留。”
医生走出病房之后,柏闲璋带上门,转身便听见弟弟爆发般责问:“奉星如你几个意思?!”
“什么几个意思……我们的确签了离婚协议的,”而奉星如的解释和软许多,甚至带了投降的意味,“我怎么能作为家属签字呢?恐怕没有法律效力的,二少爷。”
“别跟我辩!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当我三岁小孩狗屁不懂好骗?”柏兰冈胸膛极力扩张,他呼吸得很用力,高亢地斥责声落下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在顶灯下回旋。他声音粗哑了些,“你就是不认了,你不认我,你也不认你还是柏家的儿媳。你心里宁愿塞满柏千乐,柏淑美,甚至你的好大哥”
“还不收声!就你长嘴了?!”柏闲璋吼他一顿,才收眼暗暗检查奉星如,奉星如也是微张了嘴,埋下脸透气。他在此之前,先是凝视着柏兰冈,随后把同样一种沉痛、哀清又带着憎恨的目光移到柏闲璋身上,他们的视线隔着十来步宽在半空相撞。
柏兰冈被他哀痛的眼一刺,心里也泛起苦海来,情急之下出言不逊,因此很理亏地抿紧了唇,扭开脸。柏闲璋将他们都谴责了遍,只恨眼下不是计较这些是非的时机,才忍住了那股无名火不发威。半训地道:“光顾着吵架!早知道我带他来干什么?!星如你也是,签了字又怎么样?不是老二的人了?何况你们证也没到手,现在就着急跟我们割席?他妈的,一个两个,懂不懂事?!”
他来回踱了几步,脚跟落地极重,明显地压着他柏大少爷的火光,很难不勾起别人回忆里他极度愤怒的威严和恐怖,那才是真正的极权主义,铁腕独裁者,残暴的帝王。对奉星如来说,那绝不是什么美好印象。他还记得,男人施予他的,血腥的性和残忍的暴力对暴力的恐惧,只要经受过一次,就如附骨之蛆,惶惶不可终日。
奉星如闪着眼睫别开面容,咬着牙根回避了,柏闲璋看出他的畏惧和瑟缩,停下脚步粗声粗气地横了剑指点了点柏兰冈意思是归咎、责怪,随后他压低了脾气,说:“手术医生怎么讲你怎么做,不用我说。我刚才讲的,你清楚没有?妈说她要自己掏钱贴补公中的份,到底没有让妈出这个钱的道理,我替她出了,也不用你还,毕竟是你大哥。公中的缺,以后你填补。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着办。”
谈及正事,柏兰冈脑海里的电波立刻又通畅起来。他点了点头,这一项谈拢,也就没什么再多言的了,他揽下,“钱的事以后我想办法,总不会亏家里的就是了。只有他”他抬起下巴,冲着窗边的奉星如,“家里照顾点,别短了他的。”
“少他妈废话。”
“他的脸,怎么回事?”
奉星如回避的,柏闲璋却是不讳,他也审视了,才说:“我们的好堂伯,老三那边的,办事没什么本领,打架撒泼倒是浑身好力。领着一帮人逼到家里,要打要骂,星如有顾忌,没动手吧?”
奉星如摇了摇头,“他们人也多,又是叔伯奶奶的。好在千乐来得快,我没吃什么亏。”
柏兰冈听了,倒冷笑一声,“你尊敬他们,有些人却为老不尊。我知道了,等我回去,这亲戚有得做没得做,就该清楚了。在家里欺负我的人,往我的脸上踩,够胆。”
柏闲璋很认同:“就这么巧了,我和老五都不在家。我们这班亲戚,还懂得趁虚而入欺软怕硬,谁说他们不聪明?这一回也是‘终日打鹰,反被啄了眼’。好了,你心里有数,以后再算账也跑不了。我去给你签字,你自己准备准备。想吃什么,要不要家里送?”
提到吃喝,柏兰冈想起什么似的,怪笑起来:“别的倒也罢了,什么没吃过?就想喝口家里的汤,这段时间他妈的都是什么洗锅水。星如,我要你煲的,不许拿厨房的糊弄我,你懂的,我分得明。”
二奶奶的恋爱技巧:和老婆吵架。一些大力出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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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溅起飞石,即使通过一道道减速带,坎坷震荡已被悬挂吸收了泰半,传到车厢里,力道减弱成了轻柔的摇晃。奉星如犹陷入在余震里。但不是屁股下真皮软座的余震,而是柏兰冈翻搅出的惊涛骇浪。
直到回到家里,他都恍惚不知所以,柏闲璋也古怪地沉默,下车的时候他照例在先,奉星如偷窥他的侧影,只那两眼,叫他追到,沉沉地斜了眼珠子瞥来。他很不耐烦,含怒未发,火星控制不良地刺啦刺啦往外溢着。奉星如警醒地收回视线,摸着鼻子踩着他落下的脚步。
管家捧着平板迎上来,问晚上该备什么饭,哪道汤,不知道是不是汤这个字眼点爆了火线,柏闲璋勾画之后砸下笔,吓得小黄电脑差点捧不住。“还记得喝汤!真是给他住舒服了。”
奉星如悄悄挥了挥手,摇了摇头,小黄是最应变的,点了头匆匆告退,退出这场无关他的风暴,免受殃及。奉星如松了口气,柏闲璋刚抬脚没走两步,猛地停顿,奉星如差点撞上他的肩膀。
后背让一只手臂托了托,奉星如稳定了,那只手便原路收回。柏闲璋没好气地横他眼色,一口气刚吊高了,见他这样狼狈,又只好泄掉,“我上楼眯阵,今晚不作安排了,等千乐回来,我们摆饭。”
奉星如别开眼应下,柏闲璋止言又欲地,还是说:“你气色不好,叫小黄拿点参片麦冬,泡泡茶。”
奉星如答应是答应了,心里打着疑问,依然难以适应男人专门对他的关心。到还不如从前冷眼相待,那倒好敷衍场面。他更不愿深思柏闲璋既有这专门的精力,又何必放在他身上好似黑洞,不靠近,便不会被里面不知形状的怪兽吞噬。
暮色黯淡时,柏千乐果然千里行军般亡命回朝了。
他的奔驰丢在门廊下叫佣工代劳,连泊进车库都来不及,三两下地奔上台阶。奉星如听见他步伐仓促,举止稍嫌粗鲁,以为他有要闻转交,忙去迎接他。他脸色也是匆匆,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卡着奉星如的下颌,就这么捧着他的脸定定地凝视了一会,话却不多两句,便甩了手套赶向饭厅。
柏闲璋嫌他一身灰,要他好好梳洗了才能入席。他却不愿去盥洗室,要了热水,宁愿站着,弯腰弓背,就着铜盆蘸水,洗手洗脸。奉星如看他人高马大而佝偻着,何必如此辛苦?他走到柏千乐身边,拽了他擦两下手就要扔开的毛巾,亲自绞了,热腾腾地扑到后生脸上。
“冇差两分钟,你敷一下,解乏的。”
他摁着柏千乐,后生才肯安定片刻。安静之后,奉星如察觉他的颤动像是他身上沮丧的波澜在涌动。他拿下盖着后生脸蛋的手巾,看他低垂的琥珀眼珠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
僵持一阵,柏千乐终于宽宥了,也不知是原谅他,还是原谅自己。他猛地探手,张开双臂圈禁了奉星如的腰,奉星如跌进一堵密不透风暗无天日的天地里。
“哥,你不懂我拒绝了什么,如果以后你再抛下我,我就只剩我自己了。”
奉星如张了张嘴,意识逃脱了言语,他的脑海幻象首先形成的是:柏千乐这么高大了吗?这么雄厚宽阔,比他还壮阔的气概。随后是:柏千乐身上奇异的香气更浓郁了,他知道吗?
最后,他才找到理智,思索柏千乐突然降临的控告。但柏千乐终究没有留下诠释的余地,松开臂弯,折返回去了。
他的控诉,好像他的怀抱,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是奉星如在这一方转角下昏暗的错觉,可他衣服上残留的暖香,却是力证。
等奉星如坐回椅子,只听柏闲璋问柏千乐,见到老何了?
见到了。柏千乐点头,布菜摆饭的佣人来去如云,在这一幅幅抽帧的电影图景里,他们的交谈便是那必不可少的画外音,奉星如置身其间,却又好似抽离在外,神魂驰宕。
老何怎么说,柏千乐怎么应,柏兰冈如何,柏淑美如何,知晓与否……
奉星如想,究竟与他无关,可为什么柏千乐频频错眼看他?柏闲璋又似得知了什么秘密,也用无可奉告却意味深重的眼光衡量他。仿佛他是什么舆论的焦点,本人却无人相告。
夜里他在厨房挑拣汤料,听得楼上楼下复杂的奔忙声,他探身出去一看,外头有人送来什么东西,值班的小女孩接了,正好柏千乐下楼,她快步奔向柏千乐,转交。柏千乐就近捡了张花台,拖开扶手椅坐下,推高袖口,袒露左手臂。
他要打针?奉星如疑心地走向他们,果然,花台上散着碘伏,棉球,还有冻在保温袋里的药剂几包生物冰袋中央,是撕开包装盒的塑料盘,盘子里三个凹槽,空了一只。
那一只在柏千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