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小被村子里的人收养,他与那个淳朴良善的地方也依旧格格不入。老实巴交的村民并不看重钱财,每天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吃苦已经刻进了本能,冷漠精明的韩宴只会被他们视作异类,追名逐利亦会被他们鄙视。
同是被村子里收养的孤儿,阿绥心思良善,可以活得无忧无虑,韩宴却不能,干净淳朴的深山容不下他那颗充满铜臭味的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婚礼将近的原因,韩宴睡意全无。他坐在露台上,面无表情点了一根烟,一缕薄淡的烟雾从唇间溢出,让那张温雅淡漠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一点橘色的星火在指尖复明复暗,烟草留下的余味绵长而又辛辣。
虫族也有香烟,不过里面的材料并不是烟草,而是一种味道相似的多勒蒙叶。萨利兰法种植土面积稀少,这种物品相当昂贵,仿佛是宴会结束后皇宫送来的礼品之一。
韩宴前世也抽烟,不过他并没有烟瘾,他习惯掌控欲望,而不是被欲望掌控,假使没有家人,那么给他数之不尽的金钱也可以,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贪婪的商人其实相当容易“满足”。
明天就是婚礼了……
韩宴弹了弹烟灰,复又端详着手中的戒指,指尖摩挲着上面残缺的山海纹路,神情若有所思。这是他两辈子以来做过最特殊的一笔生意,毕竟从前只是单纯的金钱纠葛,这次却牵扯到了婚姻,他后知后觉感到了些许异样。
不过韩宴并不排斥。
伽因看起来很安静,很听话,更不会挡他的路。
韩宴喜欢听话的虫……
一夜静坐,直到天明。
婚礼的时间由神职官员进行择选,韩宴与伽因的婚礼恰好定在太阳初升的那一时刻,明亮而又温暖。
韩宴看了眼终端,发现距离皇宫礼仪队过来还有半个小时,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转身走进了浴室洗漱。
虫族的婚礼仪式与地球有些不太一样,雄虫只用换好礼服乘坐飞行器前往结婚地点就行了,雌虫则会提前在那里等待。普通平民家庭也许会有更多的娱乐项目,但皇室规矩森严,每个环节都必须严格遵照规定。
当皇宫礼仪队抵达的时候,韩宴已经换好了衣服,他喜欢干净的颜色,照旧是一身白色礼服,浅蓝色的头发梳得整齐,细细的金边眼镜将他衬得斯文温雅,完美无可挑剔。
礼仪官原本还想帮他化妆整理,但端详半天发现也没什么可改的地方,只好收回了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低声告诉韩宴接下来的婚礼注意事项。
雄虫需要遵守的内容不多,几分钟就说完了。
礼仪官最后恭敬询问道:“阁下,请问您还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吗?”
韩宴摇头:“没有,谢谢。”
他语罢从位置上起身,不着痕迹将那枚银戒放入上衣口袋,又理了理手腕上的宝石袖扣,这才离开房间朝着楼下走去。
飞行器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侧面的图案是权杖与长剑相互交叉,上方托举起一个太阳图腾,赫然是贡赫德拉家族的徽章,仅有皇室能用。
礼仪官替韩宴打开舱门,等他坐进去之后,又将阿德蒙和乔尼安排在另外一架飞行器上,这才示意队伍出发。
不知是不是为了彰显对伽因的看重,在虫帝的默许下,婚礼的举办地点就设在温爵顿宫。现场宾客云集,帝都有头有脸的贵族都到了个九成九,不难预想,在接下来的这半个月里,星网的头条新闻都会被这场婚礼牢牢占据。
伽因穿着一身军装形制的礼服,站在宫殿门口静静等待,他仍是一贯阴郁沉闷的模样,但初升的太阳也驱散了几分阴霾,让他苍白病态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
伽因有许久不曾站在太阳底下了,也许久不曾在如此宾朋满座的场合中露面,他无意识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适应,最后不知想起什么,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他的婚礼。
但周围宾客的目光既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嫌弃鄙夷,而是艳羡嫉妒。他们大抵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一个被贵族反复退婚嫌弃的雌虫,为什么会走了狗屎运嫁给阿德蒙家族的长子――
那只雄虫自从在宴会上短暂露了一面,就牵动着无数雌虫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也逐渐灼热起来,就在伽因的右腿因为长久站立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时,前去迎婚的礼仪队终于抵达了宫殿门口,他下意识抬眼看了过去――
只见飞行器的舱门缓缓打开,从上面下来了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满座宾客间不乏容貌姣好的雄虫,却无一只能比得上他。
今天的太阳有些刺目,韩宴镜片后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在一片游移的光影中看清了站在宫殿门口等候的伽因。那只雌虫今天穿得华贵优雅,一身剪裁得体的军装将身形衬得挺拔修长,倘若不走不动,依稀也能窥见曾经的风姿。
按照规矩,伽因该走过来迎接雄主。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动作,韩宴就已经迈出步伐,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只见韩宴对伽因伸出一只修长分明的手掌,就如同那夜在后花园的时候一样,示意他可以伸手搀扶:“这里的台阶不好走。”
男子声音低沉,有恃无恐,仿佛笃定对方一定会照做。
伽因闻言垂眸看向韩宴的手,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浓密的阴影,眼尾的一颗红痣在太阳下殷红似血,愈发显得妖邪病弱。
他仿佛在思忖什么,指尖动了动,最后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冰凉的手递了过去,像是某种长年生活在阴暗洞穴中的动物试探性从洞口伸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阳光。
韩宴顺势扣住,然后缓缓收紧。两边的侍从见状打开宫殿大门,里面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长毯,一直延续到了最前方的仪式台。
“愿虫神赐福于您。”
当殿门打开的那刻,一阵悠扬的乐曲声在豪华的大厅内响起,宾客掌声如雷,侍者笑着为他们送上祝福,并在前方引路。
韩宴唇边也适时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向四周的宾客微微颔首,然后牵着伽因一步步朝红毯前方走去,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站立过久的原因,伽因的步伐明显比以往要蹒跚缓慢许多,他微不可察趔趄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韩宴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放慢了步伐。
韩宴曾经也是个瘸子,他知道以什么速度行走才是最舒适的,那种不紧不慢的本能已经刻入脑海,哪怕换了一具躯体也没能磨灭。
他看着伽因竭力挺直脊背以正常速度行走的样子,恍惚间产生了错觉,好像看见了自己当初在人类世界的模样。
韩宴一言不发扶住身旁这只雌虫,就像扶住了曾经的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伽因注意到韩宴刻意放慢的脚步后,微不可察顿了顿,然而尚未来得及做些什么,耳畔就响起了男人慢条斯理的声音:“走慢点。”
韩宴目光淡淡,不介意让那些看伽因笑话的宾客多等一会儿,姿态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该在名利场上行走:“不着急。”
然而这条红毯再长也会有尽头,他们两个在台下宾客的注视下缓缓走到了仪式台前,后面站着一名年老的雌虫,是帝国的神职官员。他手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典,用晦涩难懂的虫族古语言念着无人知晓的久远誓言,最后赐福于这对即将结婚的伴侣。
韩宴对这种誓言不甚在乎,地球上也有一样的流程,不过能遵守的却是寥寥无几,人心复杂,又怎会被几句轻飘飘的誓言所约束。他听见神官示意他们可以交换戒指,这才从上衣口袋取出那枚戒指,然后当着伽因的面一分为二。
伽因盯着他的动作,睫毛颤了颤。
韩宴并不知晓对方已经提前看过戒指,拉起伽因的右手将尚带余温的戒指缓缓套上了对方的无名指,目光不经意一扫,却发现伽因手腕上仍戴着那串檀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