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还牵着一少女，粗麻短袄加上枣红的裙子，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打理过，梳成了两个小发鬏，红法绳垂在一边，更衬得脸庞白皙水灵，然而偏偏一双黑瞳呆滞空洞，像是个被人抽走灵魂的傀儡娃娃，愈看愈觉得悚然。

我顿时了然看来是他妹妹又发病了。

我再次望了眼远处的落星山庄，便朝着反方向迈步，“跟我来吧。”

我带着他们兄妹俩在山林的更深处走着。此处仍是落星山庄的地界，但却杳无人烟，树木参天，在秋季枯黄与赤橙交相辉映，金红一片，阳光透过树杈在地上铺开，枯叶与泥土的味道愈发浓烈。

我挑了一块空地布下结界，又让吴灵儿在中央站好。

“她是何时开始这样的？”

吴燚站在结界之外，回答道：“从我们离开上瑶城之后，一开始只是偶尔会这样，但渐渐时间变长，没过几日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我将一根银针从她太阳穴刺入，她顿时变得双目赤红，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黑青的符文，一股股秽气从皮肤下溢出，像触手般向外延伸，然而一触及结界，便马上被弹了回来。

秽气不安地在周围游走，随着银针缓缓没入，吴灵儿张开嘴，口中呓语，“哥哥……哥哥……”

她呼唤了两声，声音又突然凄厉。

“不要走！不要走！”

吴燚不由扒在结界边上，焦急回应，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徒劳，因为她此时沉浸在了自己的神识之中，根本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我松开手，翻手画印，按于天灵，她脸上的符文如波纹浮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扭曲。几经变化，秽气渐渐回到了她体内，我看差不多了，一收手，才发现吴灵儿已经泪流满面。

“救救我……”

我见她口型，心觉她要说什么，随即指间在她眉心一点，“昨日之日不可留，你还是忘了吧。”

吴灵儿随着这一点，直直向后倒去，扬起几片落叶。我指间一勾，银针飞回，在看吴灵儿，阳光下，她的肤色几近透明，狰狞的符文开始渐渐消失，眼中血红也一同淡去。林间静谧，只听留鸟的鸣叫从远处传来。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眼睛骨碌一转，瞳孔慢慢聚焦。接着轻眨几下，扬碎了睫羽上的一捧金光，再一眨眼，整个人便忽然灵动了起来。

她从地上坐起来，环视四周，忽莞尔一笑，眼眸熠熠，甜声喊道：“哥哥！”接着，她从地上跳起来，便越过我，朝吴燚奔去。

……真没良心啊。

我无奈，撤去结界，便看到吴灵儿一头扎进了吴燚怀里，然后又咯咯笑个不停。

吴燚脸上还留着焦急的神色，他摸了摸吴灵儿的头，将她头上沾到的落叶拂去，嘴里又连声应着，我脑海里忽然蹦出“慈爱”二字，然而一想到吴燚是个粗糙汉子，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约莫是在郑府受到了惊吓，导致秽气在经脉中乱窜。不过现已无事，你大可安心。”

吴燚点点头，远处吴灵儿正抓起一把落叶抛到空中，玩得不亦乐乎，见此，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忧虑，“灵儿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吗？”

“成魃者，不老不死，自然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侧目看他，便见他微微张口，有些迟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心智呢，能否让她如正常人一般？总不能让她一直这么保持七八岁的心智……”

“有何不可？你看她不是挺开心的么。”

仿佛是在印证我的话，吴灵儿见我们在看她，便更卖力地挥了一把落叶，然后欣喜大喊道：“看！蝴蝶！”

吴燚对着她笑，然而嘴角的苦意却藏不住，“可是……”

“魂魄有损，根基不定，故而心智不全。她成魃时本就惊险，能成功实属万幸。”我冷冷提醒。

回想起血色的那夜，吴燚眼底浮现出悲愤交加的复杂情感，他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我又接着道：“况且她要是真恢复了，一不小心想起了过去，解开执念，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吴燚皱眉思索，又抬眸问：“你当初到底是用了什么为‘执念’？”

我摇头，“不是我用了什么，而是她自己选了什么。大到生死爱仇，小到吃穿饥饱，什么都能作为执念。且，执念越是微小，或无足轻重，越是具有束缚。就如水鬼、无头鬼之流，怨之简，念之深，便如劲草般杀不尽，春又生。”我见吴燚的眉头皱得更紧，又补充道：“你放心，魃可比鬼难除多了。况且我已将她的记忆封锁，她不记得自己为何执着，便也不会寻解何为执着。自己都不记得的结，别人就更别想解了。”

吴燚微微颔首，却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我正等着他慢慢消化我的话，却不想他突然问道：“先生亦是如此吗？”

呵呵。

如若不是看着他是吴灵儿唯一家属的份上，他刚才就已经死了。

炼魃一时爽，售后火葬场。

吴燚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继续问道：“她常常会问我以前的事，我若是不说或说得含糊，她反而会发脾气。”

那是自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努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常人尚会烦躁不安，于她更是泼天的恼怒了。

“你试试转移她的注意力吧，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又或者是想吃的东西。”

此时，吴灵儿正好举着一片枫叶蹦蹦跳跳地过来了，“灵儿想吃冰雪桂香藕粉丸！”

吴燚不由笑起来，“说到吃你就机灵起来了。”

吴灵儿眉眼弯弯，“要瑶光楼的冰雪桂香藕粉丸！”

“瑶香楼……”吴燚面露难色。瑶香楼是上瑶城最好的饭馆，能去里头的人非富即贵，吴燚自然是消费不起的。“你可真会难哥哥，我们哪来钱去吃瑶香楼？”

吴灵儿立马瘪嘴，嗫嚅道：“可金玉哥哥就会买给我吃……”

吴燚哑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似哭似笑，“不可食嗟来之食，我不是强调过许多遍了？即便是金玉，也不可以。”

吴灵儿听闻嘴翘得更高了，“可是金玉哥哥说，我是你的妹妹，便也是他的妹妹，哥哥要带妹妹吃好吃的，天经地义。”

不得了，还会用成语了。

再看吴燚，面色已是惨白，眼中波澜不定，几乎要怆然泪下。

回想当初我让他们兄妹俩去上瑶城，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打听摘星子的下落，结识郑金玉实属意外。本来等我捉住了摘星子，他俩大可离去，但却因郑金玉而一留再留。不过也是，那郑金玉虽然是少爷出生，但也算得有情有义，诚心待人，又处处接济，吴燚虽早受人间冷暖，但其实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被郑金玉打动，也是必然。

少年天真最是难得，只可惜本该是侠情义气的美谈，最后却黯然落幕。

吴燚声音沙哑，呢喃道：“他是何时的说的？我竟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