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门,跨过门厅,正中高悬“问渠厅”三字漆金匾额,两侧挂有一副楹联。
何管家急忙掏出火折子点燃灯烛。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站着,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掀眼偷偷朝上首看去。三夫人在交椅端坐,发髻和衣裳上沾了雨水却不显狼狈,紧抿唇角,面上隐有怒色……
等等,三夫人生气了?
他惴惴不安,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三夫人莫不是发现了?
过了片刻,三夫人发话了。
“这厅内,怎的这般燥热。”
何管家:“……”
天爷!这处庄子依山傍湖,冬暖夏凉,他腊月里的寒衣都还没收入栊,哪儿就热了?
他连忙退出正厅,吩咐两个下人,“快快,去冰窖里取两方冰块来给里头那位姑奶奶'降降火'!”
去岁冬月,湖面结冰,这是当时取了存在地窖里头的冰块。
洛瑜仍是觉得热,好似有一团火要从胸腔里喷射出来。一口闷气郁堵在心头,怎么都不得劲。
她拈过桌上茶盏一饮而尽。
旁侧的云萝看着自家娘子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惊得目瞪口呆这茶盏是空的!都没有茶水啊!
何管家自然也瞧见了,嘴角一抽,三夫人这是……?
洛瑜深呼吸几口气,揉揉眼角,从怀中掏出那本账簿,语气冷淡,“何管家,说说吧。”
“说……什么?”
何管家顿时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
冰块冒着丝丝寒气,他却突然也觉得厅内很热,后背唰地起了一层薄汗。
“这账目自去年岁末起,逐旬减少,记账为采办炎夏消暑之物……何管家,方才那冰块我瞧着也不像是采买来的,庄子里环境清幽雅静,不知何管家采办了哪些消暑之物?”
“娘子,”云萝等她话音落下,才弯腰凑近低声提醒:“您的账簿……拿反了。”
洛瑜垂眸仔细一瞧,发现账页上的字迹是倒的,她轻咳一声掩饰,默默拿正了,心绪却烦乱依旧,勉强定定神,不再去想那件事那个人那句话。
然而云萝看见自家娘子强撑着挺直的背脊,心疼地快要哭了。她宁愿娘子大哭大闹一场,也不要这样憋在心里,她不禁开始恼起三爷来,怎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那厢,何管家听罢这问话,心下了然,三夫人果然是因为发现了账簿的不对劲而生气,并未发现别的,他偷偷松了口气,正要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结果稍一抬眼,觑见三夫人脸色沉沉,账簿被她葱白指尖攥得起了皱……
他登时慌了神,三夫人眼神如刀,直飞过来,他膝盖一软,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交代:“鬼……是给鬼差大人的……”
“何管家就算糊弄我,也该寻个正常些的理由才是。”
“老奴不敢……当真是鬼使啊!”
“荒唐,这世上哪儿有鬼!”
云萝回想起庄子里的诡异之处,忿忿说道:“怪不得庄子里乌漆嘛黑,没个人影,该不会是被那所谓的'鬼'抓走了吧!”
“那倒……没有。”
起因是去年岁暮盘点账目时,他忙至深夜,回屋的路上,突然撞见一个鬼……
云萝立即出声打断:“你怎知他是鬼,不是人?”
“他长得不像人……鬼模鬼样的。”
“……”
那鬼竟能说出他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兄弟面貌、生辰八字,还说他父母即将轮回入地狱道,进阿鼻地狱受刀山、火海、油锅酷刑。他光是听着,在寒冬腊月里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父母生前本分友善,为何死后竟要受此折磨。那鬼说得煞有其事,言他若是行善积德,便能抵掉父母的恶债,轮回入人道,即可转世再次为人。他急声追问该如何做……
洛瑜把账簿重重拍在桌面上,“所以,何管家就信以为真了?私自挪用侯府公账,为你父母'赎罪'?”
“老奴都快半截入土的人了,在这世上的亲人亡的亡、离的离,唯一念想就是底下的父母兄弟……我在侯府做了二十几年的奴仆,临了却被分派到这庄子里来管事,那点银钱对侯府来说不算什么,对我却是救急之用,何况那鬼使说了,此举亦可为侯府积攒功德……”
洛瑜着实被这荒唐的言辞气笑了,忽然心神一动,问:“何管家与郭管家可是旧识?”郭管家也在侯府有二十余年之久了。
何管家突然愤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旧识谈不上,如今已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人。”
“那就是曾经有过节?”
“事已至此,老奴也不瞒三夫人,当初我与那姓郭的同在大太太手底下办事,他嫉妒我抢了风头,在其中挑拨离间,最后大太太将老奴安排到这城郊庄子里来。”
洛瑜手肘撑在桌面上,轻揉着眼皮沉吟思索。她是决计不信真的有鬼,定是居心叵测之人扮作而成,此人熟知何管家脾性,以他父母作饵拿捏他的软肋,继而狮子大开口……
会是郭管家吗?
早知傍晚那会儿不该摆手了事,应再细细盘问一番,原本打算等着祁凛彻下值回来问一问他的主意……
方一想起他,洛瑜心中梗塞难言,那股道不明的闷气与委屈又匆匆涌上来了。亏得昨日给他系长命缕时,还想着“真心以待”,谁知在他眼中,她原来是那等朝秦暮楚、妄攀富贵之人。
她咬着银牙,站起身来。“何管家,你今夜散退下人,庄子里又阒黑,先前还非得让我赶紧去东院歇息,可是那人……那'鬼'今夜会来?”
“是……啊,不是,每逢月初,但具体不知几时。”
洛瑜道:“那我可是赶巧来着了,今个夜里定教此'鬼'现出原形。”
何管家骇然失色:“三三三夫人,您是要捉鬼啊?”
“对,今晚我就守株待'鬼'。”洛瑜下颌扬起,望向厅外倾盆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