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躺在地上, 胸腔已没了?起伏, 仿佛没了?气息, 连老鼠啃咬他鞋底的时候都没有半点反应。
忽然,哭喊声?中,有道轻浅的脚步声?停在了?牢房门外?, 低声?驱赶老鼠:“去去去。”
老鼠被吓跑,那人转身瞧了?瞧,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似乎确定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出现,才轻声?朝里喊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安静得吓人,给不出丝毫反应。
直到声?音放大了?,他布满血迹的眼睫才动了?动,缓慢睁开眼,望向门外?。
地牢长达百来丈,却?只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幽微起伏的烛影里,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对方?给他的感觉却?足以让他知道是?谁。
“桃花……”他强启齿关,艰难地发出那个叫过几千次的名字,却?被嘴里的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颤栗到不堪一击,像深秋里用脚踩会发出声?响的枯叶。
李桃花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你激动什么,慢点说话。”
许文壶说话却?更急了?,强行支撑起身体,想要爬向她,几乎是?用哭腔问她:“你怎么也来地府了??不行,桃花,你得好好活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李桃花听清楚他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酸又无奈,张口便?骂:“我?活你个大头鬼!你先掐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再要死要活的。”
许文壶向来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可他都不用掐,便?知道自己还活着。
因?为,太疼了?。
只要头脑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疼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五脏六腑都感受不到存在。
疼成这样了?,他下意识却?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在地府,还好桃花还活着。
许文壶将满口腥甜咽下,再看李桃花,便?感觉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终于再见。
“桃花……”他又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止疼似的。他的气息极轻,带着微微的狐疑,一如他素日对她说话的口吻,“你怎么这副打扮?”
门外?,李桃花一身狱卒衣服,凶巴巴地说:“废话,不这样打扮,我?能混进来?这知府衙门可比别的地方?难进多了?,连狗洞都开得比别处隐蔽,要不是?我?眼睛好,还真不见得能看见。”
许文壶笑出声?音,不经意拉扯到伤口,疼到无法呼吸。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出来?”李桃花顾不得去问他到底伤得有多重,也顾不上去哭,去心疼,去愤世嫉俗。
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赶忙蹲下,把塞怀里的药全部掏出来,一股脑往牢里扔,边扔边说:“不行,话说太多,被我?劈晕那小?子就该醒过来了?。这些都是?药,有吃的有抹的,你大哥把药名都标好了?,我?认不出来,你自己挑着用吧。对了?你大嫂让我?另外?交代你,什么药都能不用,那个人参十全大补丸必须服下。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住再说”
幽暗的牢房中传出一声?叹息,许文壶声?音哽咽,语气破碎,“桃花,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他,什么险都敢冒。
李桃花动作一愣,“傻?我?觉得我?可聪明了?,我?虽然不会看书不会写?字,但就凭钻狗洞的本事,只怕十个状元也不敌我?。”
她眨了?下眼,一双杏眸在阴森的黑暗里,依旧流光溢彩。
“我?跟你说,”李桃花压低声?音,一脸的高深莫测,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文壶,“你就先等等,我?都已经算好了?,我?打晕了?一个狱卒,孔嗣昌知道了?,必定会猜到是?有人想要救你,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大乱那个什么马脚还是?针脚的,弄不好还会加强牢房的看守。你想想看啊,看牢房的人要是?多了?,其他地方?的人不就少了??等后?半夜,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就再混进来,把锁一撬,带着你就跑,要是?有人敢追,我?就拿杀猪刀劈他们,来一个劈一个。”
她说话时,眼眸越发地明亮,许文壶却?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桃花……”他呢喃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哀伤。
李桃花仍是?兴致冲冲,肆意与他诉说计划,“你哥嫂都把车马备好了?,只等后?半夜你人一到,我?带着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狗屁开封府了。”
“桃花。”
许文壶的咬字忽然用力,让李桃花不由得便安静下去,呆呆看着他。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血是?甜的,他说话的语气却?苦涩至极,轻轻地问她:“你当真想要我?,永远都不回来?”
李桃花不假思索,“对啊,永远都不回来。”
就像她能离开天?尽头一样,他又怎会离不开开封府呢。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李桃花是?个断舍离的好手,想不到什么出生地故乡情,对于所有像烂泥一样的地方?,她永远是?想跑远点,再远点。
许文壶被血染透的双肩再度往下沉了?沉,仿佛被块巨石压着,无法喘息。他沉默许久,在地牢铺天?盖地的喊冤声?里,在李桃花的注视里,哑声?说:“我?若走了?,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那些罪魁祸首怎么办。
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
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怎么办。
李桃花安静了?下来,低下头,认真思?考着许文壶的话。
她说:“我?原先觉得那些案子十分重要,现在依然觉得重要,但是?许文壶。”
她抬起头,看着不敢看她的他,双眸澄澈,即使自私,也是?坦然,“你今年才十八岁,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用不了?几年,就是?一把灰而已。可你如果活着,你可以去吃喝玩乐,能大哭能大笑,若是?种地,便?能看到一颗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长成庄稼的。你若是?接着读书,便?能看到笔墨是?怎么一点点减少,会的道理如何变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你也能看到,天?是?怎么样一点点从亮到黑。”
“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活着得到的比死了?的多。”
李桃花的声?音逐渐也变得狐疑不确定,但同时透着股子韧劲坚定,掺杂起来,便?是?种无知无畏,只有乡野能滋生的莽气。
她哽咽了?一下,旋即用笑代替,“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值得赔去一条鲜活的命?那些陌生人再念你的好,也不过逢年过节祭奠你一下。可你的亲人朋友,可是?实?打实?的痛不欲生。”
李桃花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她别开脸,擦了?把泪,极力压住悲伤,“那些人,那些案子,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丢下你所有亲人朋友?宁愿死也要查个好歹出来?你就不能不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不好么?”
许文壶的身影抖了?一下,如磐石坚定的内心拥有石破天?惊的晃动。
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