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激动万分,当即便要冲过去看?儿子,但还没等他将腿迈开?,他身后的老孙头?便已僵硬走去,步伐极快,模样诡异,活似被?生生吸了过去。
柳氏赶紧后退,抱住栓子的手更加收紧,两只眼里炯亮出奇,却?满是惊恐的光。
孙二看?出妻子的异常,连忙解释:“你别害怕,你不认得了吗?这是咱爹啊!”
“就是咱爹把儿子给拐跑的!”柳氏往后退的愈发快,对孙二咬牙切齿道,“爹把栓子囚禁在山洞里,每日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喂他,现在栓子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再和爹待在一块,他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孙二目瞪口呆,再看?老孙头?的背影,便满是震惊与悲痛。
门外?,老孙头?径直朝儿媳与孙子走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活似一条鬼影。
村民们纷纷跑开?,唯独李桃花挡在了那母子身前,撸起双袖,将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横在胸前,“快跑吧嫂子,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别伤害我爹!”
孙二大步冲来,挡在老孙头?身前,恳求李桃花,“别伤害我爹,李姑娘,我求你了。”
说完话,他转身,血红着眼眸痛声质问老孙头?,“爹,您为?什么要带走栓子,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您以前不是最疼他的吗,怎么会?这样害他?”
许文壶紧随而?来,声音清晰,字正腔圆,“令尊没有害孩子。”
孙二僵僵转过脸,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走到孙二面前,看?了眼老孙头?,对孙二道:“之前你说过,令尊去世那年遇上蝗灾,最后几乎是生生饿死过去的。对于老人来说,他最后的记忆便是饥饿,最大的牵挂便是家中唯一的小孙子,若我没猜错,临终之际,他最担心的和害怕的,便是孙子挨饿。”
“所以他把栓子带到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强迫栓子吃东西,这些都不是想害栓子,而?是怕他挨饿。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决定了他去世后的行为?。”
眼泪自孙二的眼中直直滑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孙二低着头?,双肩从微微颤动,变成剧烈颤抖。他再次跪在老孙头?的面前,整个人好?似彻底塌了下去,脊梁也伏下,头?颅扣地,重?重?磕了记闷头?。
许文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他再开?口,嗓音便已满是苦涩,“孙兄,我不会?害你们,更不是想拆散你们父子,是人与尸体终究是不能生活在一起,何况他现在是活死人,行为?是不受控制的,即便不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也要认清楚这些。”
孙二无声呜咽着,维持着伏地的动作?,久久不能将脊梁直起双手抓地,十指深深陷入泥土里,手背痉挛,指尖蜷缩。
柳氏忍着眼泪,对孙二大吼一句:“许公子在问你话,你倒是说一句啊!”
孙二收住抽泣,强撑起身体,抬起脸面对许文壶,眼眸却?往下看?,迷茫而?绝望地道:“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按照许公子你说的,我爹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死一次吗?我……”
孙二的双拳猛然攥紧,痛心疾首,“我做不到!”
许文壶愣住了,他望着延绵无尽的茫茫黑夜,许久没有启唇。
他的内心陷入了挣扎。
从上任天尽头?县令的第一天起,他便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刻在了心头?,凭着这四个字,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正确的事情。
可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正确,兴许并不代表“问心无愧”。
他没办法去说服孙二,正如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该如何光明正大躲在“正确”二字背后,去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杀一次。
鸦雀无声里,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走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睡觉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她,目光里有疑惑,有茫然?,有质疑。
李桃花惊诧地看?向那一双双眼睛,理直气壮道:“我没说错啊,这都这么晚了,反正栓子也找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都多长?时间没合眼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转身走了。
许文壶看?了眼孙二和老孙头?,短暂犹豫了下子,果?断跟上了李桃花的步伐。
柳氏原地站了一会?儿,抱着栓子也跟了上去。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也三两散去,惨淡星光下,只剩下孙二和老孙头?。
孙二缓慢地站起来,拉住老父的手,哽咽道:“爹,夜深了,和儿子家去吧。”
老孙头?没有丝毫知觉,孙二将他往哪里拉,他便往哪里走。父子俩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缓缓走在被?夜色包裹的小路上。
*
回到家里,最先喊困的李桃花却?最后睡觉,她从柳氏那里征得同意,把他家最后剩的半坛子黄酒搬了出来,又捉了只鸡炖了,还顺带把他家的最后一点腊肉和腌鱼给蒸了,做好?了菜,她在屋门外?支起一张桌子,把菜都摆上去,酒倒好?。
兴儿以为?这是特地做给大家伙的夜宵,两眼冒着光便要伸爪子撕鸡腿吃。
李桃花照准他的手便打了下子,将他赶回了屋里。
她朝院子外?的孙二喊了声,道:“孙大哥,你过来。”
孙二带着老孙头?在外?晾尸臭,闻言叮嘱老孙头?不要乱动,自己回到院中,一步三回头?,问李桃花:“怎么了李姑娘,是要我去喊其他人出来吃饭吗?”
李桃花摇头?,“这桌饭菜没有别人的份儿,是我专门做给你和你爹的。”
孙二面露不解。
李桃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筷子塞给了他,点到为?止道:“天亮之前,把所有的遗憾都结清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孙二愣了一愣,沉默许久,转身回到了老孙头?的身边,忍住哽咽,竭力用还算轻快的声音说:“爹,吃饭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眼天上有些暗淡的星光,打了个哈欠,伸出手锤了锤酸痛的肩,总算回屋睡觉。
*
“爹,你快吃,这是咱家以前一年才能吃上一回的鸡肉。”
虫鸣稀疏,夜风清凉,仿佛回到幼年,忙完一天农活的惬意夜里。孙二夹了只鸡腿到父亲碗里,自己端起酒碗喝了口,叹出口长?气,望向老父道:“小时候不懂事,每次一吃鸡,见您专啃鸡爪子,以为?是您爱吃,长?大后也总把鸡爪子留给您吃,直到成亲有了栓子,才知道不是您爱吃,是鸡爪子肉少,肉多的,您不舍得吃。”
桌子的对面,老孙头?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膝盖弯不下去,他的嘴张不开?,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把鸡腿拿起来,不往嘴里塞,只在手里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