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玠手中的琴是他早先挑好了木料,又亲自斫琴想要送给薛鹂的。漆胎质硬如玉,音声苍劲又圆坚,宏透而清润,是上乘的好琴。
然而薛鹂不喜琴,更不懂琴,她只是假以辞色地佯装出喜爱。正如他以为薛鹂喜爱他,愿意接受他的全部,实则只是在曲意逢迎。偏偏他难以忘却她的笑声,她甜腻而故作娇柔的话语,就像是扰乱他琴音的雷声,轰鸣着撕扯着,将他平静的天地给撕碎,而后又想消失得干干净净。
薛鹂引诱他出格,又冷静地看着他失控。
晋青说完那些后以后,魏玠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拨弄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
直到晋青离去,魏玠闭了闭眼,眼前浮现他亲吻薛鹂时的场景,她温暖的舌尖似一条滑腻的鱼,时而会从喉间哼出些有趣的声音。
如今梁晏也这么做了,他们也会口舌交缠,薛鹂会将对他说过的假话,再虚情假意地说给梁晏。
魏玠僵坐着,身体里好似有一股浓郁的腥气在弥漫,近乎沸腾地往上涌,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让他几欲作呕。
片刻后,安静的琴室中响起一阵如刀剑撞击似的争鸣,又扭曲得像是野兽哀鸣。等到这声音平息后,晋青再次被传唤进了琴室。
晋青看到了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魏玠赤足站着,地上是琴弦尽断的一张琴,有猩红的血凝聚在他指尖,一滴一滴地砸落。
魏玠面色沉静,温和的语气在此时此刻,无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去一趟吴郡,查一查薛鹂从前与人的往来。事无巨细,都要详尽地搜集。”
晋青应下后,担忧地看了眼魏玠的手掌,出声道:“主公的手……”
他轻笑:“无碍。”
平远侯在侯夫人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最后他答应,只要梁晏愿意卸下三公曹一职,随他驻守上郡,远离洛阳这种是非之地,他同意梁晏与薛鹂的婚事。
梁晏在三公曹的这段时日也算是受教了,他尚且年轻,去上郡历练几年再携薛鹂回到洛阳并非难事。倘若要早日与薛鹂完婚,他只能应下。
而后周氏以梁晏行为不端为由退了婚事,平远侯府默默应了,很快梁晏与薛鹂的事传开,事关魏玠,洛阳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澜。
魏蕴对此很愤怒,不肯与薛鹂相见,本写了几首讽刺她的诗文送过去,路上又把人截了回来,最后小心翼翼命人去探玉衡居的动静,却什么也打探不到。
魏玠仍在玉衡居反省自身,外界的纷扰似乎与他无干。
再没有糕点送到玉衡居去,而书院的薛鹂形容憔悴,好几日眼睛都红肿着,以至于所有人都觉着她好似也是个可怜人,那点讥讽的话便被默默咽了回去。
梁晏来魏府越发频繁,薛鹂会被他拉去郊外看风景,或是站在台上看着他与其他郎君打马球,再遥遥地冲她招手,策马朝她奔过来。
而魏玠,除了必要的朝会与政务要他外出,其他时候他都在玉衡居待着。
魏府这样大,大房与二房也隔了很远,倘若不是刻意,他们几乎无法遇见彼此。
薛鹂再次见他,是梁晏带她去挑选婚服的样式。她脚步轻快地挽着银灯回府,迎面遇见了魏玠。
而后不等她做出反应,倒是身边的银灯先吸了口凉气。
薛鹂停下脚步,笑盈盈地唤道:“大公子近日可还安好?”
魏玠略一颔首:“尚可。”
两人轻飘飘地寒暄,好似一切过往都已是过眼云烟。
第42章
梁晏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因此与周氏退婚不久,他与薛鹂的事便传得满城风雨,魏玠不可避免地被提及过几次,然而本就没有多少人将他与薛鹂的事当真,渐渐的提及他的人越来越少。
好似他自己也漠不关心,从不去过问什么,任由旁人去议论。
梁晏与他毕竟是自幼相识,与薛鹂议亲时特意去向他赔罪,魏玠并未说无事,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平静地说应了,说完便不再理会他。
梁晏固然喜爱薛鹂,去给魏玠赔罪的事却也夹杂了几分私心。世上所有好事都给了魏玠一人,而他却总是露出一副目无下尘的清高模样。魏玠对待薛鹂的与众不同,梁晏是亲眼所见,如今心上人另嫁,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魏玠也不能免俗。
虽称不上是想要扬眉吐气,但他也的确怀揣了几分得意。他并未害过魏玠,更不想与他作对,只是偶尔想要压他一头,让旁人看看,他并非只能做魏玠的附庸。
吴郡离洛阳很远,薛鹂成婚理应有薛氏的人主持事宜,然而姚灵慧一提到薛氏便满脸厌弃,此事便由二夫人交人一手操办了。钧山王正在平定叛乱,百忙之中得知此事,梁晏毕竟叫他一声姑父,他无法分神处理,只好先暂且忍下,托人备好了贺礼。
待到薛鹂与梁晏完婚,他们便着手准备前去上郡的事宜,日后再回到洛阳也不知是几时了。在做下决定之前,薛鹂没有想到魏蕴才是最气愤的人。自她与梁晏订婚,魏蕴与她便断绝了往来,即便是无法避免要共处,她也绝不看她,绝不与她多话,只肯以最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薛鹂的确有些意想不到,她与魏蕴相处数日,虽离不开利用,却也不是没有丝毫真情。即便再敬仰魏玠,也不至于要如此怨恨她。
除此以外,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入秋后,薛鹂的日子便越发快活,整个人都好似是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一切顺利得像是场梦。
只是没过多少时日便出了些差错,吴郡有一户沈姓的士族因为叛乱被波及,来洛阳寻出路,得知了梁晏与薛鹂婚事在即,立刻找上了魏府。
薛鹂很少对人说起吴郡的过往,薛氏的族人实在是叫人厌恶,提及后难免被追问,除非必要时博得旁人的怜悯,她不愿用自己的痛事给人当乐子。
沈家人便是她的痛事之一,她从前总受人欺辱,正是因为她的叔父给她指了门亲事,要她与沈家的嫡子沈吉成婚。沈氏乃是当地郡望,吴郡的郡丞便是沈吉的父亲,奈何他老来的子,年过四十才得了沈吉这一个儿子,自然视为珍宝捧着他长大成人。
沈吉性情恶劣,做尽了恶事,自小便欺凌乡里,人见人嫌恶。门第高的士族不愿将女郎嫁给他,门第低些的他又看不上眼,薛鹂年纪尚小便稀里糊涂地被推给了沈吉。
恰好那时她面生红疮好不难看,沈吉初次见了便大发雷霆,将她一通羞辱不说,连带着薛氏也被他用污秽之词骂了个遍。叔父被下了面子,心中有怨气,最后害苦了薛鹂。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沈吉如何羞辱她,让她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骂得哑口无言,如同被人打了耳光一般难堪,委屈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鹂以为这段婚事早早地了断了,谁知后来她年岁渐长生得越发美丽,沈吉便又认了那门婚事。她不愿在吴郡耗费心力,早早地到了洛阳来,好死不死,此人竟恬不知耻地贴上来。
魏植并不将小小的沈氏放在眼里,他放人进府以礼相待,对方便拿出当时交换的信物说道。沈吉的长辈还算礼数周全,唯独他自以为魏氏中人待他有礼,他便能与魏氏相提并论了,言行举止不见恭敬。四处张望不说,还打断了府中管事说话,不耐道:“薛鹂在哪,为何还不出来迎接我?”
管事的瞥了他一眼,平静道:“薛娘子与梁世子去了香山游玩,此刻不在府中。”
“她怎敢……”沈吉话说到一半被父亲拍打,这才止住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辱骂。
魏植甚至不屑于出面应对,只让自己的幕僚伴随姚灵慧去敷衍沈家人。沈家无非是因曾与淮阴王往来密切,如今淮阴王起兵造反,他们反遭连累,进洛阳一是要避祸,二是为了洗清罪责。恰好得知薛鹂与人定亲的消息,不上平远侯府讨说法,偏偏来寻魏氏,便是吃准了魏氏乃是当今豪族,极为看重颜面。倘若他们态度软和几分,魏植定会心中生出愧疚,而后对沈家有所帮持。
奈何沈吉自大狂妄,沈家也低估了魏氏的手段。
百年皇权更替,魏氏始终高坐明台,靠的从不是仁慈与所谓的清高气节。沈吉的父亲白发苍苍,仍要恭敬地向一个小辈连连道谢,沈吉却狂妄自大,临走之际仍嚷嚷着要让薛鹂给他赔罪。那幕僚笑道:“待薛娘子回来,必定会亲自去见沈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