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的年纪比云枝大两岁,也不过十一岁而已,这个年纪的孩童最是没有耐性,又被太阳一晒,心情自然浮躁,疑心门房偷懒,没去通传佟姨妈。

云枝暗自摇头,心道秋水太过天真,门房即使看她们穷困而生出轻视意思,但总不敢不经主人同意就把她们主仆二人撂在一边不管。而她遭受冷落,定然是佟姨妈授意,故意给她难堪。云枝若是识趣,就该早些离去,而不是木头似地杵在这里。

回想起母亲和佟姨妈的恩怨,云枝能理解佟姨妈的态度。可她实在是没法子,除了俞府,她别无去处。要她再回那个家,只有死路一条。

云枝唇瓣微张。

一路赶来她连口水都没喝,此刻嘴唇发干,声音带着哑,但轻柔的不可思议。她对另一位门房道:“姨妈可是有客在,才不方便见我,劳烦大哥再禀告一声。”

门房本想挑破,主子的意思他这个做下人的都已经明白,云枝还眼巴巴地等着,未免太蠢。可他一抬眼,见云枝脸色发白,几乎透明,纤长的眼睫颤动,想起了和云枝相当年纪的自家女儿。

他的女儿还在父母膝下撒娇,云枝却要顶着烈日,厚着脸皮求有旧怨的姨妈收留。

门房心生怜悯,决定再帮云枝一次。可佟姨妈再不见,他就不再留情,得把云枝轰走了。

门房刚迈动步子,忽听身后传来惊呼声,他扭头一看,见云枝竟双目紧闭,躺在地面。

他当即冷汗涟涟,把云枝抱起,放在床榻,让秋水灌水给她喝,脚下飞快地跑去禀告佟姨妈。

佟姨妈终于现身,她面容严肃,脸上无一丝情绪。

听大夫说,云枝是害了暑热,且她身子本就不好,营养不足,才会晕倒。

秋水捧着云枝的手哭泣,无意间将她单薄的衣袖扯下,露出鲜红的笞痕。

佟姨妈皱眉,握住云枝的手,心里不由得一惊,怎地如此纤细,几乎是皮包骨头了。

秋水的哭泣声听得她心烦,厉声道:“别哭了,伤是如何弄的?”

秋水眼中的泪水越攒越多:“是……是老爷和新夫人打的。”

佟姨妈冷笑:“我那好妹妹若是知道,她死以后,她的夫君联合新妻子如此对待她的骨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秋水噤声不语。

佟姨妈看向云枝,见她眉眼中和妹妹有几分相似,但更柔更软,轻声叹息。

“叫什么名字?”

“奴婢秋水。”

佟姨妈瞪她一眼:“蠢东西,谁问你了,我说的是她。”

秋水忙道:“我家小姐名叫佟云枝。”

佟姨妈挑眉:“那沈书生当初就是凭借一番花言巧语,又说生了孩子随她的姓,才把她骗的死心塌地。可随了佟姓又如何,该是薄情还是薄情。”

佟姨妈让秋水好生照顾云枝,等病好了找她。

翌日,云枝悠悠转醒。她听到秋水所言挣扎着起身,要去见佟姨妈。

秋水试图拦她:“说是你大好了再去。”

云枝摇头:“不成,现在就得去。”

趁着佟姨妈对她心存怜悯,就要一鼓作气地留下来。等到她大好,佟姨妈对她的感情恐怕消失殆尽了,那她顶着烈日晕过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在秋水的搀扶下,云枝见到了佟姨妈。

佟姨妈让伺候的奴婢退去,看云枝身形不稳,显然是刚醒就来了。如此谨小慎微不知道是因为沈生的磋磨养成了习惯,还是迫切地想要留下来才不肯延误片刻。

佟姨妈问道,云枝既来投奔她,可知她和她母亲的过去。

此种情形,云枝当然说不知道。

佟姨妈娓娓道来。当年佟家姐妹众多,她排行第五,云枝母亲排第六,两人关系甚好。佟六姿容出众,有弱柳扶风之态,家中本为她选定了一门好亲事。谁知佟六竟被一个穷书生迷了心窍,执迷不悟要嫁给他。佟姨妈不忍妹妹被欺骗,好言相劝,但佟六非但不领情,反而恶语相向,伤了佟姨妈的心。

佟姨妈彻底心寒,任凭佟六嫁人生女。佟六嫁人后,过了几年甜蜜日子,但沈生一朝得势就变了面孔,到处拈花惹草。佟六诉说不满,他就责怪她不大气,不堪为主母。

佟六的身子本就弱,她视为有情人的夫君变了模样,使她大受打击,没多久就病了。最终击垮佟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发觉沈生有了外室,并且有一女,年纪比她女儿云枝还要大上两个月。原来,从始至终,沈生对她都不是真心,存着利用攀附佟家的心思。而今佟六失了娘家的援助,对他没了用处,自然被丢在一边。佟六遭受不住打击,当夜便故去了。沈生随即把外室迎进家中,成了云枝的新母亲罗氏。

云枝垂下眼睑,剩下的事情她当然清楚。父亲有了罗氏,又有了罗氏所出的一儿一女,就对她百般看不过眼,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非打即骂。云枝身上伤痕累累,看清再留在家里,不是被父亲打死,就是被罗氏算计。

为争取一条活路,她只能来找佟姨妈。

佟姨妈又道,因着佟六是私奔,毁了家中女儿的名声,她的婚事受了影响,一拖再拖。直到俞家二房没了妻子,才寻到她头上来。

佟姨妈嫁俞家是高攀,之所以她能得到这桩亲事,是因为她够狠心。众人皆知,俞二爷和亡妻感情甚笃,对妻子留下的儿子更是怜惜,因此嫁给他的唯一要求,不是容貌美丽或者出身高贵,是要喝下绝子汤药。

花似的年纪,哪个女子不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情愿养着别的女子的儿子过一辈子。因此,俞家虽显赫,但无人愿意嫁。可佟姨妈敢,她明白这是最好的机会,再耽搁下去,她找不到比俞家更好的亲事,便毫不犹豫地喝了汤药。

她干脆利落的模样震惊了俞二爷,他自然遵守承诺,娶了她作为继室。

佟姨妈呷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我同你说这些事,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云枝抬眸,细眉蹙起:“姨妈能有如今,很不容易。”

佟姨妈手心一顿,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平常模样:“你说的不错。外面人看我过得花团锦簇,谁能知道我的苦楚。所以,我帮不了你。”

佟姨妈以为,云枝会哭会闹,做尽一个孩童可以挽留的法子。

但云枝只是俯身跪地,行了大礼。她脸颊的苍白还未褪去,胳膊上的红痕微微显露:“姨妈和我母亲都是可怜人。我母亲遇到了父亲,是遇人不淑,最终郁郁而终。而在我看来,姨妈比她更为可怜的是,姨夫是深情男子,可这份情意是对着亡妻,没有受用到姨妈的身上,反而让你吃了不少苦。”

许多年来,佟姨妈听过不少宽慰的话,没有一句像云枝一样说进了她的心坎中。

令她心寒的不是男子皆薄幸,而是世间有重情重义之人,却没有让她们佟家女子碰到。

云枝起身欲走,佟姨妈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当初毅然决然离开家门的佟六。她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却不得善终。而今她的女儿走出这道门,又要落进沈家的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