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云枝四目相对,正要说些什么,云枝轻轻摇头。小道童便作罢,起身离去了。

来道观的人众多,只有俞老夫人有椅子可坐。俞家人心中生出了埋怨,其中俞大太太尤甚,开口骂道:“没规矩。”

俞寻之的姨娘也来了,听到此话只颤着眼睫,并未说什么。

云枝只觉得庆幸。她刚才看出小道童的意思,是觉得她体弱,也需要一把藤椅来坐。可云枝以为,二表哥不是善解人意之人,能为所有人准备椅子,便断然拒绝。事情果真如她料想的一样,俞寻之的本意是只让俞老夫人和云枝坐着,其余人站着等他。

云枝暗道,好在她提前拒绝,否则当真难以想象,众人当中唯有她和俞老夫人得以坐下,该是一番如何令人坐立难安的景象。

云枝轻声叹息,感慨当真一刻不能松懈。稍有不慎,她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在一众翘首以盼中,俞寻之终于现身。

他穿着一袭灰蓝道袍,衣料粗糙,甚至比不上俞家下人穿的衣裳所用布料。

但俞寻之身形挺拔,面如冠玉,加之他神情淡漠,竟像极了道观中所供奉的神像一般脱俗。

十几层青石铺成的台阶,仿佛楚河汉界似的将众人分成两拨。

俞家人在台阶之下,衣着华贵,和静谧的清修观格格不入。

而俞寻之站在台阶上,他的身影几乎和灰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他眼睑微垂,扫过一众人等。漆黑的眸子中尽是淡漠,唯有落在云枝身上时起了一丝波澜。

云枝同他目光相接,极快地垂下头,一副担心被人发觉两人早就见过面的谨慎模样。

俞寻之心中一动,忽然感觉,两人当着众人的面对上视线。旁人都以为他们毫无联系,却不知道他们已经见过面,说过话。

仔细想来,他们现在的样子和偷情的男女又有何异呢。

如此想着,俞寻之顿觉心中畅快,浓眉扬起。

他唤了祖母。

俞老夫人颤着声音应和,抓住俞寻之的手,连声说道:“寻之辛苦了。”

如干枯树皮一般的触感让俞寻之颇感不自在。他不习惯和旁人接触,哪怕是他的祖母。只是,俞寻之清楚自己的图谋,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甩开手,只能忍耐。

相比于俞老夫人的眼含热泪,不停地诉说思念之情,俞寻之的反应显得冷淡。可无人晓得,他已经尽力表现出一副配合的姿态。若是由着他的本性,众人感受到的就不仅仅是毫无温情了。

听到俞老夫人说出来意,要接俞寻之回去,众人心中皆是一松,暗道终于可以回家了。

没有人觉得俞寻之会拒绝,都相信这五年来,俞寻之一定日夜期盼有人能记起他,把他接回俞家去。俞老夫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应该顺坡就下,就此归家。

但俞寻之却摇头,说他不能走。

俞大太太仿佛抓住了他的错处,厉声斥道:“你难道在怪我们把你送来,才故意拿乔不愿意走?”

姨娘也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寻之,你别闹了……”

对于姨娘胳膊肘往外拐的举动,俞寻之早就习惯。

他的姨娘在何时何地,第一个信任依赖的人都不会是他。

俞寻之声音平缓,说出下半句话:“祖父故去,但祖母仍在,我想继续留在道观帮祖母祈福。”

他说话不疾不徐,越发衬得满脸怒容的俞大太太无理取闹。

俞老夫人面上的疑惑变为感动。她年纪大了,越发惧怕死亡,也担心子孙不孝,弄得她晚景凄凉。

俞老夫人知道死亡无法避免。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寻找长生不老的法子,但都没有如愿,她更不可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她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和俞老爷子一样,身子安康,连故去都是在梦中。

俞寻之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落在她的心坎上。

俞老夫人转身斥道:“大房的,你的脾气该改改了,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差点冤枉了寻之。”

以俞大太太的身份地位,已经许多年没有被斥责过。今日被一顿严厉训斥,又是当着众人的面,她面子丢了净光。但俞大太太不能怨恨俞寻之,毕竟他现在可是俞老夫人的心头宝。于是,俞大太太就把火气撒到了姨娘身上,狠狠地剜她一眼。

任凭俞老夫人如何劝,俞寻之不肯松口。

这是头一次,有人违背自己的心意,俞老夫人一点都不恼怒,反而每被拒绝一次,她心里越欢喜。

俞老夫人此刻只觉得,全家上下没一个能比得上俞寻之。这个孝顺的孙子她必须得接回去,还要好好待他。

俞老夫人见俞寻之坚持,就顺势说要住在道观。

不仅她要住,俞家众人要陪同一起,一个接一个地劝他,直到什么时候俞寻之松口同意回去,大家才能回家。

俞家人现在哪里看不明白,俞寻之成了俞老夫人心尖尖上的人。谁现在敢说不愿意,就是触老夫人的霉头,非得挨一顿训斥。

连俞大太太都只是脸色微沉,却一句话没说。

俞寻之叹气:“祖母何必如此,我心意已决。”

俞老夫人说道:“我也定了心意,一定得把你带回去。”

俞寻之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俞家人终是在道观住下。

但道观客房少,只得两人住一间。

佟姨妈挽着云枝的手,正要和她同住。小道童说道:“二太太和大小姐一起住。这位……表小姐运气好,被多出来了,可以独自住一间房。”

佟姨妈知云枝身子弱,和旁人同住不好休息,小道童的安排倒是正合心意。

云枝随小道童而去,只见道路越走越偏远,直至在一间点灯的房间停下。

小道童绕过有光亮的房间,拿出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