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1)

阳光透过摇曳的樟树叶在乔青羽眼前晃动,她感觉有点晕。我得回家了,她告诉自己,把照片重新夹进书里,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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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燥热,夏天很寂寞。生活按下重启键,阳台对面是完全陌生的人家,李芳好每天不定时回来查岗。乔青羽的头发现在处于一个尴尬的长度,垂下来刚好压着脖子,却又无法完全扎起,李芳好替她难受,说带她去剪短一点,被她拒绝了。

“心静自然凉,”她重复了李芳好经常教育她的话,“我不觉得热。”

“到高三都是要剪掉的。”

“我不想读大学的时候,我头发比男同学还短。”

“反正头发都是要长长的,你头发长那么快。”

“真正不分心的人是不在乎头发长短的,”乔青羽反驳,“剪了头发,反而有心理暗示,有压力,我现在这样挺好。”

李芳好目光如炬。

“这是你自己说的,”她开口,语调带着威胁,“要是考试成绩退步了,头发就剪。”

乔青羽咬紧嘴唇:“好。”

心里她知道自己刚才讲的全是谎话。王沐沐托付的书她看了,是日本作家的童年回忆,充满爱和感动,被她安心地放在了书包里;那半张照片,她这里藏藏那里塞塞,始终找不到安全之处,恨不得自己天天穿长袖校服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她的心可能就是被这张照片搅乱了,对明盛的想念疯长,以至于无时无刻,不论做任何事,脑海里都是他的身影。写作业或看书时他会安静地退到一边但不会消失,吃饭、走路、刷牙、入睡前等任何思想放松的时刻,他就自动走向前,时而明晰时而虚幻,牢牢霸满她脑海中的世界。

真够折磨人的。

摆脱它,结束它。乔青羽想起明盛第一次在树上对她说的话。我也得摆脱,她想,真的结束,而不是他所谓的那种“结束”。

怎样做到?毫无头绪。她仿佛掉进一片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同样放暑假经常在家晃荡的乔劲羽发现她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她怎么了。

“这房间太热了。”乔青羽出神地望向窗外,视线投向被铁网割破的蓝得泛白的晴空。

乔劲羽表示赞同,借此去游说李芳好装空调,李芳好不同意,虽然她也觉察到了乔青羽的魂不守舍。她说,这小区不好,太杂,房租马上到期了,不如搬家。

乔陆生却明确反对搬家这件事,说一辈子变动来变动去,受够了。两人夜里常吵,白天,一意孤行的李芳好顶着大日头独自出门找房子,找店面。她没空回来查岗,新鲜热辣的自由从天而降,冲到窗外朝乔青羽招手。

可乔青羽却全无出门的欲望。

她异常坚定地坐在桌前,做题,练字,看书,惆怅袭来时打开电脑,敲下驰骋在脑海中的一切青春,友谊,姐姐。

爱,自由,孤独。

是痛苦且纠结地活着,还是满足又释然地死去?

家。

好在李芳好不会开电脑查文档,不过即使这样,乔青羽也没有敲下与明盛有关的任何一个字。她告诉自己是要忘记他的,虽然她以行动嘲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坐在这里字斟句酌,脑海中的唯一听众,不就是站在黑板前盯着自己匿名文章的他?

她并不想搬家。明盛走了,王沐沐也走了,她感觉自己再走,朝阳新村就真的老了。老了不可怕,忘记过往才可怕。她怕老去的朝阳新村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还好有电脑,乔青羽庆幸地想。这是另一个维度的自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后,有一天下午,李芳好突然又出现在家里,脸上焦虑重重。

“我们得回南乔村去,”她郑重地对乔青羽乔劲羽说,“你们奶奶没几天了。”

搬家的事因此被掐断,半个月后,乔家手工面馆重新开业,现有的店面和住房续租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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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乔村那两周,因乔青羽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发生的一切都没让她意外。他们必须借住在大伯那里,刘艳芬的冷言冷语合情合理。乔陆生带着乔劲羽在爷爷乔礼隆面前承诺说一定会把老房子拆了重建,光宗耀祖,乔青羽则随李芳好一起照顾卧床半年已奄奄一息的方招娣,并承担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务。夜晚她仍躺在半年前睡的那张床上,耳边是李芳好均匀平稳的呼吸。

这次,乔青羽从未半夜翻身下床。

在刘艳芬不间断的骂骂咧咧中,乔青羽得知乔劲睿不仅公务员辞了,寰州的新房也卖了,拿着钱说是南下广州做生意,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一个月不来一个电话。“小睿过不好,青青和小羽也别想过好,”刘艳芬恶狠狠地对李芳好说,“我们家过不好,你们家也别想过好!看看青青,越长大跟白羽越像,媚样!女孩子这种软硬不吃的性格,会有什么好下场!”

“嫂嫂别气了,”李芳好低眉顺眼,颤抖的声音显得卑微,“青青欠你们的,我来还。孩子改过自新了,别咒她了……”

刘艳芬每句话都带着愤恨,乔青羽自知理亏从不反驳,心里却把她说的当垃圾。李芳好抬不起头的样子让她难受,乔陆生对乔礼隆言听计从的样子令她不满。她对奶奶方招娣的卧床感到愧疚,全身沉重,像戴上了看不见的罪的枷锁。熟悉的愤怒和无力同时冲击着她,这是在南乔村惯有的感受。

末了,她狠狠心对自己说,父母放不下的羁绊她放得下,等完全独立了,她坚决不回来。

唯一好的方面是她在南乔村能自由出门。李芳好鉴于别人的眼光不再关着她,在所有人看来,村里熟人多,比城里安全多了。不过乔青羽会刻意避开村里那些半熟不熟的人。

基本上,她想出去了,就拿一本书走进山间,在水库边的找块阴凉的大石头,坐下来看两个小时的书。偶尔她会在山里田里漫无目的地走,夏日的葱茏包裹着她,让她很平静。有一次她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脚下的小路通往的,是乔白羽的墓。她站住了,然后决然地转过了头。

这块墓碑上没有乔白羽的照片,而且乔青羽异乎寻常地确定乔白羽在安陵园。原因很简单,拼命鞭策自己考上好大学寻求好生活的妈妈,不会舍得把姐姐留在这闭塞的荒无人烟的山里。

葱茏

方招娣没能熬到八月,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过世了。在所有大人的电话轰炸下,远在广州的乔劲睿始终说太忙回不来,令乔礼隆暴跳如雷,在葬礼之后突然坐下就站不起来了。大家慌成一团,送到顺云中心医院,医生却查不出毛病,只说少操劳,少刺激,要静养。

“我一个人又要做活又要做家务,忙不过来的,”刘艳芬对乔陆生李芳好直言,“一直都是我们照顾老人,你们也该出点力了。谁把家里搞成这样?你们用良心想一想。”

乔陆生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刘艳芬转身离去后,乔青羽听到李芳好不满地抱怨:“他们是出了力,那我们每个月出那么多钱,不算数?”

“一个家以和为贵,”乔陆生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不可能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我们怎么出力?青青高三,过两天就要去学校补课了,店里再不开张,家里喝西北风啊?”

“店里有我和乔欢,两个人也够,”乔陆生边说边转头看了乔青羽一眼,“青青自觉,也不是小孩了,不用天天接送。”

“是啊是啊,还有我呢,妈,”怕他俩吵起来,乔劲羽赶紧插嘴,“我还没开学,跟你一起陪爷爷,说不定过几天他心情好了就能站起来了,是不是……”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天后,在李芳好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乔青羽跟在乔陆生后面,踏上了回顺云的中巴。直到回到朝阳新村了,她才从巨大的不敢相信中清醒过来:李芳好放开了她。

乔陆生从小就不怎么管她。来寰州的次日,即高三补课的前一天,他从抽屉里找出公交学生卡还给乔青羽,给了她充饭卡的钱,一次性*交代了许多话,算是完成了李芳好给他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