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1)

她讨厌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来二中之前她明明怀抱着融入集体的热望,可现在,高二就要结束了,她的世界却愈发真空。这段时间尤其,她丝毫体会不到自己与外界的联结。王沐沐忙于备考没再露面,学校为了高考收起了各类活动,明盛……乔青羽意识到明盛已经安静许久了。

上次文艺晚会的独唱仿佛提前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这之后他变得沉默、冷淡,除了打篮球,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教室,在后排男生的笑闹中极少发出声响。

一开始他对别人说是因为成绩退步所以有了紧迫感,之后月考他跃回班级第二,年级第十,却仍旧展现不出丝毫放松。陈沈笑他说他也要高考,孙应龙对此则很满意,鼓励大家向明盛看齐,提前进入高三的备战。

虽然他并不会参加高考。

想到还有一年,明盛就会飞去大洋彼岸,乔青羽感到一种被抽空的痛楚,仿佛心脏被生生剥离。脑海中回荡着他在舞台上唱的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奇怪,分明自己并不愿记住那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明盛在台上略微僵硬的走动、生涩的举手投足,每个细节都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清清楚楚。在同龄男生中算沉稳的声音,唱起歌来是少年特有的干净深沉,摄人心魂。乔青羽记得他唱的每个字。

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如今依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他放下了,乔青羽告诉自己。不是唱给我听,而是在向自己的感情告别。

她涌起莫名的怨恨,以及对自己的不满后知后觉!竟然现在才想明白这点?

可很快,她又平静了。挺好,拿得起放得下,从此天涯陌路,各自为安。

下课铃响时教室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乔青羽把课桌剩下的书全都塞进书包,肩上前所未有地沉重。她抬着无力的双脚机械地走向校门,心思恍恍惚惚,整个人轻飘飘的,仿若漂浮在真空,胸腔里只有心脏挣扎的声音,窒息又难受。走出校门,在李芳好惯常等待的花坛边,她没看到李芳好,却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乔大勇。

心脏顿时活了过来,乔青羽第一反应就是李芳好是不是出事了。

“青青!”乔大勇认出她,用顺云方言大吼一声,像头公牛一样朝她冲了过来,“头发剪掉,差点认不出来你!”

乔青羽不知所措地点头回应。乔大勇是实打实的农民,南乔村最不讲究的人,身材粗壮,皮肤黑黄像土地,穿得也像是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似的,出现在二中门口尤显异类,遭到不少出校学生的斜眼打量。

“青青啊!”他嗓门洪亮粗鄙,一开口就吸引了更多目光,“你个坏肠子!我买老婆花你的钱啦?欺负我不识字!说你自己家恶心的事情就好了,说我老婆干吗!我后来才晓得,别人都在网上骂我,骂我买老婆!我没偷没抢,花的自己的钱啊!”

他骂的方言,指着乔青羽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

“我跟你讲我就是来骂你的,”乔大勇往前一步,乔青羽后退一步,直到书包抵着车辆进出的电动栅栏门,“我跟你讲,你手不要伸的太长,我乔大勇家的事不要你个小丫头管!你弄你哥的喜酒,故意在纸里骂我,我就来骂你!我也让你丢丢脸!我要是住边上我早就来骂你,天天来你学校门口骂你……”

已经有人驻足了,都站得远,猎奇和兴奋在学生中蔓延。他们让乔青羽相信自己是怪物。她想起秦阿姨被烈焰包裹的眼,通透又痴颠,熠熠闪光。她真想化成一团火球和乔大勇同归于尽。可她只是站着,茫然,绝望,无助,大气都不敢出,任由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

保安和李芳好同时出现了。保安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李芳好则一上来就和乔大勇对骂。

“你们让一让!”保安吼,“别堵着校门!同学,车来了,你走开点!”

乔青羽反应过来,站直紧靠电栅栏的身体,随李芳好拉着走到一边。一边走,李芳好还在一边和乔大勇对骂,音量一层层拔高。人群虽散了,但投过来的眼光只增不减。

乔青羽把头别向一侧,那块被保安清空的区域。

她看到电动栅栏拉开了,一辆黑色奔驰徐徐驶出。长车身经过自己时,敞开的后窗缓缓升起,遮挡住明盛一动不动的侧脸。

他清贵,冷漠,目不斜视。

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救护车尖锐的警笛声惊醒了乔青羽,车顶闪烁不停的灯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玻璃在三合板上起伏,使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盛满水浪的湖底。她听到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一会儿“老王啊老王”一会儿“沐沐回来啊”。直到警笛离去,嘈杂的人声散开,黑夜归于平静,她一直睁着眼。

王沐沐很可能在外面和同学狂欢。一想到她好不容易卸下高考这个重担,生活就立马给了她另一个重压,乔青羽就觉得难受。想象着王沐沐爸爸在医院的各种可能,一个想法不请自来,就是他干脆撒手人寰反而利于王沐沐和她母亲继续生活。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乔青羽摁灭了,她指责自己的冷血,甚至邪恶。

幸福固然值得追求,但难道要以幸福的名义摒弃一条生命?

连上帝也不能做这样粗暴的抉择,乔青羽想。随即她想到了明盛爷爷,一个主动把生命交出去的人。她想着明盛一开始的不接受,体会到深深的共鸣。活着就是希望不是吗?为什么要放弃生命呢?她不懂。

可明盛现在接受了。他已经理解,一个人因为不愿意活成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空壳”,能够把生命的决定权交到另一个他完全信任的人手里。是吗?乔青羽沉思着。明盛是主动认同了他爷爷的观念,还只是无奈接受了这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结果?

不知为何乔青羽更倾向于后者。人的记忆是滚落时间长河的山石,最终逃不过情绪的深海。明盛对他爷爷的思念,可以让他认同他爷爷的一切。是的,记忆也许不关乎能力,而是关乎爱,更准确的说,是关乎情绪。

就像她现在想起乔白羽,心里流淌的哀愁早就淹没了曾经的怨忿发现真相为乔白羽鸣不平当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乔青羽觉得是因为她记住了姐姐很早很早之前看见自己就绽放的喜悦笑脸,以及去哪都把自己紧紧牵住的手。

那就是姐姐对妹妹的爱,天真朴素,纯正无邪的。

她庆幸自己抓住了这些不起眼的转瞬即逝的片段,它们细碎又闪亮,似鱼鳞,似绸缎,形成了她对乔白羽的记忆大海。她不愿想起后来自己与乔白羽之间的龃龉,它们就像滚落深海的山石那样无足轻重。

搅动她的,只是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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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来过之后的第三天,王沐沐敲响了乔青羽家的门。那天是周三,乔青羽要值日,因此比平常晚二十分钟到家。上楼梯时她发现王沐沐双手抱膝坐在楼梯上,看起来像等了很久。

李芳好问王沐沐有没有吃晚饭,她说没有。

“那我带两份来。”

这次王沐沐没有推辞。看着她们俩进门后,李芳好转身离去,带上门时不放心地瞅了她们好几眼。乔青羽和李芳好的预感一样,王沐沐忧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不安。所以,等李芳好一走,她就问王沐沐怎么了。

“陪我坐一下。”王沐沐看她苦笑。天气热了,她仍穿着长袖,乔青羽不禁为她感到忧心。

她们一直坐到李芳好回来。吃饭时李芳好单刀直入,问起了王沐沐父亲的病情。

“肝癌晚期,胃出血,”王沐沐盯着碗里的面简短答道,“命捡回来了,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好故作轻松以安抚王沐沐,“接下来好好养身体。”

王沐沐“嗯”了一声,埋头大口吃面,以从未有过的粗鲁。李芳好收衣服,叠衣服,把她俩吃完的碗收回,又离开家去了店里。门再次关上后,王沐沐的眼眶刷的红了。

“青青,”她声音里都是哭腔,“我爸爸要死了。”

乔青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残酷的事实下,一切语言都显得乏力。

“如果化疗还能拖几年,”王沐沐又说,“如果不化疗,没几天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