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接受,”明盛又顿了顿,继续道,“很长一段时间,我连爷爷的想法都不认同,甚至怨恨他没把我们之间的约定放在心上。现在回想,爷爷一直是个精神世界丰富、热爱自由的人,肯定不愿意自己活成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空壳。后来,我特意穿着二中校服去了安陵园爷爷墓前,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可我永远不能原谅我爸,他自作主张,剥夺了我和爷爷好好道别的机会;我讨厌他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小孩,好像我没有任何承受能力。爷爷的病,爷爷的死,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以’中考’这种荒唐的理由向我隐瞒实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隐瞒”二字触到了乔青羽心底的疼痛处,她顿时觉得自己和明盛其实同病相怜。不同的是,她不像明盛那样有直接质问父亲的勇气,也无法做到明盛那样,用长时间的不服管教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你,”在明盛一股脑儿说完又陷入沉默之后,她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你爷爷对你的影响很大吧?”
“我妈是画家,年少成名,据说我出生后的头几年天天缠着她,使她不能安心创作,可她又丢不下我,以至于越来越抑郁;我爸工作太忙,最擅长冷冰冰地提要求,所以爷爷接我来朝阳新村上小学,照顾我,”明盛声音里满是感伤,“没有爷爷,在那个容不得一丝灰尘的家里,我肯定早就自杀了。”
“自杀”二字从明盛口中冒出,令乔青羽稍稍惊愕。
“其实,我爷爷就算是自杀吧,只是让我爸决定时间罢了,”明盛黯然神伤地望向远处,突然间又抬头,箭一般的眼神直击乔青羽的心脏:“你会吗?”
“什么?”乔青羽一下子不明所以。
“就是……”明盛欲言又止,“就是,用最极端的方式,彻底逃离世界这个囚笼。”
他指的是自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是因为选择不抵抗,他就以为自己永远自暴自弃了吗?还是说,在他眼里,自己枯井般的生活只是耗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那么软弱,”乔青羽听起来澄亮而坚定,“生命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不会允许自己只沉浸在当下的痛苦之中。”
明盛飞快笑了笑:“除了我爸妈和我,所有人都以为我爷爷自然病逝了。我从来没想过会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但,”他顿了顿,“除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吗?”
“为什么?”
“明天就开学了。”
“嗯?”
“这是我最在意,最怕别人知道的事。”
乔青羽还是不明所以。
“我曾经用你姐的事当作武器威胁过你,”明盛半蹲下身子,准备下树,“现在,你也有了威胁我的武器。”
乔青羽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明盛已经在树下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爬下树,在最下方离地约一人半高的树枝上尝试了多次。当她双臂紧紧抱着树枝,垂下的双腿笨拙又渴求地贴着树干寻找支点时,明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揽过她的双腿。
乔青羽惊呼着,为稳住上半身,双手不自觉地抱住了明盛的头。她在明盛肩头僵硬地趴了十几秒明盛来回走了几步,似在寻找方便的落脚点,最终踏出围栏,才把面红耳赤的乔青羽放了下来。而后,不顾乔青羽极度的混乱,他退回围栏内,用铅灰色卫衣兜帽盖过头顶,跋扈地指了指身边的名木保护牌,下巴微扬,狂傲地看着她:“这是我的树。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这里半步。”
他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不过,蛮不讲理才是他的本色吧。乔青羽恼羞成怒,不甘示弱,恶狠狠回盯了他一眼,随即留下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就这样,回到各自的轨道中去吧。
心事
乔欢在乔青羽开学的同一天重返店里,李芳好又开始不辞辛劳地,每天用电瓶车接送乔青羽。她早就没收了乔青羽的身份证、公交卡,在开学当天则跟随乔青羽走进学校,排在长长的学生队伍中间,为乔青羽充了第一个月的午饭钱。
“你以后身上不要带钱了,反正你也用不到,”冲完值后,在周遭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中,李芳好挽起乔青羽的手臂,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饭钱我每个月都来给你充。你就安心读书,其它什么都不要操心。”
从饭堂出来,她领着乔青羽去了校长办公室。教导主任、年级组长、班主任都在,阵仗大得令乔青羽惊异又忐忑。
好在开学当日事情多,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部分时间是李芳好在说。她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这个冬天家里发生的一切,美化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并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乔青羽,苦诉自己对她的付出。
校长用宽厚的声音安慰了李芳好,并在她面前承诺,学校会一如既往关爱每一个学生,保证乔青羽的学习环境;教导主任称赞了乔青羽的个性;年级组长只是用了然一切的目光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班主任孙应龙则表示会多跟乔青羽交流,关爱她的心理健康,帮助她融入班集体。
谈话令李芳好非常满意,以至于在走向校门的路上,她把刚才的谈话内容一遍遍总结,不厌其烦地倾倒进乔青羽耳里。
“老师说得对,父母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有心事千万别藏着,一定要告诉妈妈。”
“嗯。”
“世界上除了妈妈,还有谁会真正对你好?”
“嗯。”
“妈妈不求什么,家里也不求你什么,你好好读书,长大了自己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有陌生的男生朝她们吹口哨,李芳好突然沉默了,脚底生风。乔青羽紧跟着她来到电瓶车处,上车前,李芳好从上至下、前前后后打量她,忧心忡忡,一副要哭的样子。
“晚上带你去剪头发,”她突然决绝地说,“头发长容易分心。”
李芳好骑着电瓶车走了,带起一阵风,一缕轻柔的碎发似春风撩拨着乔青羽的下巴,她不舍地抓住了它们。回教学楼必经的集会广场上有不少学生,乔青羽想象着自己经过时会搅起的兴奋、审判及唾弃。于是她松开马尾,将及胸的长发用手指梳理整齐,而后奔跑起来,风一般穿过了那些被惊起的复杂眼光。
乔青羽知道她的头发黑亮柔顺如水一般。强迫所有人记住她长发披肩的样子,给她带来了回击的快乐。反正她什么都被剥夺了,干脆活得肆意畅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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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返校考,当乔青羽顶着比许多男生还短的头发出现时,原本喧闹的教室就像被按了静音一般,瞬间鸦雀无声。她的座位仍在教室的正中间,走过去的那几秒,漫长如一个世纪。余光里,明盛是后排唯一低着头的人。我看起来一定很丑,乔青羽绝望地想。他是刻意回避,还是毫不在意?
背对着明盛坐下后,她理智反弹,狠狠批判了自己。她警告自己说,不在意任何人的意思就是,任何人。就像在家里那样,沉浸于书本和习题,把一切通通忘却,并不是难事。
可这是在学校啊,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巴。
被囚禁那七天给乔青羽带来了一个显著的成果,就是返校考的成绩意外地好。她是班里第十三名,竟然排在明盛前面。由于她十三,明盛十四,叶子鳞就开始拿这两个数字打趣。
“1314,一生一世啊,故意的吧,”他从远处冲着乔青羽的耳朵大吼,“煞星!能不能放过我们阿盛啊?!”
所幸响应他的人并不多,除了少数几个女生捂嘴偷笑,后方那些男生像是集体失了聪。叶子鳞仿佛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移到明盛身后,语气讨好如哈巴狗:“阿盛,开开玩笑,开玩笑……”
明盛拿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有兴趣就自己追。”
“我追她?”叶子鳞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盛哥你整我吧?哈哈,我追她还不如追一只青蛙!”
他被自己拙劣的押韵逗得夸张大笑,却换来了教室里更可怕的安静。明盛对叶子鳞的不悦写在脸上,使得其他人都自觉收起了附和叶子鳞的惯性。
“哥们儿,对面新开了一家店,中午我请客,听者有份!”
明盛不吭声,别人即便想去也只能憋着。没有人愿和明盛过不去,在他刻意撇开叶子鳞已经这么明显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