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
第九章
先生,非常惭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话剧,依然没有动笔。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点像“狗咬泰山――无处下嘴”在构思过程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此题材有关的事件,又以其丰富的戏剧性,不断地摧毁我的构思。另外,更让我为难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我不知该如何脱身,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扮演我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我前面所说的,不是幻想,而是确凿的事实。小狮子终于承认,她的确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陈眉怀上了我的婴儿。我感到血冲头顶,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我承认打人不对,尤其是我这种戴着“剧作家”桂冠的人,更不应该有如此的野蛮行径。但是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气疯了。
从小扁头筏工那里回来后,我就展开调查,但每次去牛蛙养殖中心都被保安拦截。我给袁腮和小表弟打电话,他们的手机都已换号。我逼问小狮子,她讥笑我神经病。我将网页上有关牛蛙公司代人怀孕的内容打印下来,去市里向计生委举报。计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后便没了下文。我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员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我打市长热线,接线员说一定向市长反映先生,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当我终于从小狮子嘴里逼出真相时,那婴儿,在陈眉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五十五岁的我,糊里糊涂地又要给一个婴儿做父亲。除非采用冒险、残酷的药物引产终止她的妊娠,我这个父亲是做定了。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现在,即便我狠下心来,先生,我狠下心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进不了牛蛙养殖中心,即便能进去,也见不到陈眉的面。我猜想,牛蛙养殖中心里,必有复杂的暗道机关,通向地下迷宫,而且,从小狮子的话语里,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们急了眼,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出来。
小狮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声,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后,她说:打得好!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啦
说到这里,她哭了。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我,气又汹汹上升。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心痛那六万元钱。这钱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来,也不用你抚养,我自己抚养,总之,与你没关系了。我在报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百元报酬,我付你三百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与我离婚也可以,不离也可以,总之与你没关系了。但是,她抹了一把脸,如同一个壮烈的勇士,说,你如果想毁掉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
先生,从我写给您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们,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只有安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
尽管一想到引产,心里就感到冰凉,就感到不祥,但还是幻想着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难题。我想,陈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说到底是为了钱;那么,用钱来解决这问题,也就顺理成章。问题的关键是,我如何能见到陈眉。
自从在陈鼻的病房见过一次,再也没有见过她。她黑裙遮体,黑纱蒙面,行踪神秘,使我感觉到,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我从未涉足的神秘世界。那世界里生活着侠客、通灵者,还有一些蒙面人。想起不久前,为了陈鼻的医疗费,我拿出五千元交给李手,请他转交陈眉,但过了几天,李手将钱退回,说陈眉拒不接受。――也许,陈眉为人代孕,就是为了替父付医疗费吧――想到此我心更乱,这简直是――这个该死的小狮子――我只好去找李手了,在我们这拨同学中,只有他的头脑还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诃德餐厅那个角落里,我与李手对面而坐。广场上人流如蚁“麒麟送子”的节目正在上演。伪桑丘给我们送上两扎啤酒便知趣地躲开。他脸上的笑容相当暧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隐秘。当我吞吞吐吐地将事情对李手说罢,李手竟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幸灾乐祸!我不满地说。
他端起杯子,碰响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说:这算什么灾?这是大喜啊!祝贺老兄!老来得子,人生大喜!
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忧虑重重地说,尽管我已退休,但毕竟还是公家的人,生出一个孩子,怎么向组织交代?
李手说:老兄,什么组织、单位,这都是自己给自己捆上的绳索,我们面临的事实是,你的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孕育成的一个新生命,即将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续。
问题的关键是,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婴儿出生后,我到哪里去给他落下户口?
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基本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再说了,即便落不下户口,他作为一个人,已经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他终将享受到一个人的所有权利。
行了,老弟,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净给我讲这些空话废话――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们,不管是念过书的还是没念过书的,怎么都是一副话剧腔?都是跟谁学的呀!
他笑了,这就是文明社会啊!文明社会的人,个个都是话剧演员、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戏曲演员、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人人都在演戏,社会不就是一个大舞台吗?
别给我贫了,我说,快想办法,你不会希望我见了陈鼻叫岳父pb?
见了陈鼻叫岳父又能怎么样呢?太阳就熄灭了吗?地球就不运转了吗?我告诉你一个真理:你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没人管你这档事儿。你跟陈鼻的女儿生一个儿子,或者你跟另外一个女人生一个女儿,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议论几句,那也是过眼云烟,风过即散。关键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来就大赚了一笔。
可我跟陈鼻我说,这简直像乱伦!
胡说八道!他说,你跟陈眉毫无血缘关系,乱的哪门子伦?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八十岁老翁娶十八岁少女,不是成了美谈被万人传诵吗?关键是,你连陈眉的身体都没见过,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总之,老兄,他说,不必考虑那么多,不必自寻烦恼,好好锻炼身体,准备抚养儿子。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满燎泡的嘴唇,说,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求你,捎个话给陈眉,让她立即终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费我照付,另外再加一万元,补偿她因引产带给身体的损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万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这么舍得花钱,等她生下来,花钱疏通疏通,落下户口,堂堂正正当爹就是了。
我无法对组织交代。
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吧?李手讥道,老兄,组织没那么多闲心管你这事,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部没人看的破话剧吗?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生了儿子就要举国同庆?
这时,几个身背旅行包的游客探头探脑地进入饭馆,伪桑丘像球一般滚出去,笑脸相迎。我压低嗓门,说: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
他抱着膀子,摇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他妈的,你这小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