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箅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践啦?J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