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他听着吩咐抬起头来,视线之内见到的是一张显露着温和还不乏宽仁的脸,皇帝脸庞上有些肉,因此也显得很是年轻,竟跟他十余岁离家时他父亲的年纪差不多。
但苏居甫知道顺安帝只略比他父亲小三岁。
皇帝陛下比他想的要年轻许多,看着就像个好脾气的师长兄长模样,苏居甫一眼看过就又迅速垂下眼,不敢过多直视圣颜。
常伯樊却是抬头看向顺安帝后,眼睛就一直没收回来,等到顺安帝朝他看过来他就张了口,朝顺安帝拱手道道:“草民听说草民给您献上的献本里有几处含糊没说清楚的地方,草民这就来了,草民斗胆请问陛下是哪几次您还想过问草民一下的?”
这一来就说正事了,顺安帝笑着摇摇头,伸手去翻呈本,他这翻了一下没翻到,吴英在一侧赶紧道:“您搁床头了,您昨晚说睡不着想看两眼叫奴婢给您找过去,您忘了?”
顺安帝轻拍了脑袋一记,他是给忘了。
他时常有半夜睡不着之时,总是睡不着的话就会找点东西看看。
“奴婢这就去给您拿。”
顺安帝点点头,回过头来与常伯樊道:“金木是你岳父给你的?”
“是,是我岳父给我妻子的嫁妆,臣厚着脸皮就拿来用了。”金木就是黑木,有市无价之物,常伯樊借此敲开了几处大门,但没因此就掩下没报给皇帝。
“你岳父眼光不错。”闻言,顺安帝点头道。
“有钱。”章大将军在旁插了句嘴,引得皇帝和常伯樊苏居甫郎舅二人皆朝他看了过去。
“难道不是?”引来众干数眼睛,章大将军挑起他那双小眼睛上面那两道桀骜不驯的眉毛,“这不民间朝廷苏状元郎仗义疏财、博施济众的名声传得遍地都是,他对女婿如此慷慨,一片金子做的林子都能随随便便就送出去,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又一个看他父亲不顺的!苏居甫心中顿时有数了,他垂着眼,底下眼珠子往他妹夫那边看去,想看他妹夫如何应对。
这厢小吴公公搬来了凳子,吴英公公找来了献本,顺安帝朝两个小儿郎点了下头,“坐罢,在朕面前无需太拘束。”
“谢陛下,”常伯樊见殿内气氛对他妻兄略有些不美,赶紧赶在妻兄面前出言应了顺安帝的话,“恭敬不如从命,草民先行坐下了。”
“下官谢过陛下。”苏居甫也赶紧说话,与妹夫一同坐了下去。
“呵。”这厢,章大将军在旁轻笑了一声。
常伯樊一坐下就朝大都尉看去,拱手朝章大都尉诚恳道:“回大都尉,此中有内情,请大都尉听草民详细道来,此林乃山上一名为药王庙的道庙所有……”
常伯樊把道庙与他家苑娘结缘,末了把木林给了他岳父,转赠当他妻子嫁妆之事与章齐说道了一遍,末了道:“药王庙非守着金山而不自知,而是不想过于参与世俗红尘之事,我家苑娘认了他们的药王爷神当义父,又嫁了我这个常年经手黄白之物的俗人,我听我岳父说,庙里庙祝说这也是缘分,让金木在我手里化出它应本有的价值也是两全其美,金木并不是我岳父所有,只是山中药王庙借了他的手赠予了他的爱女罢了!”
“原来还有如此缘分,”这厢出言的是站在顺安帝身边的吴英公公,只见他面露诧异道:“你妻子认了一个塑像当义父?”
吴英一出此言,连顺安帝都看了他一眼,闻言常伯樊不禁苦笑道:“我妻子小时开慧晚,身子也不好,我岳父岳母为此担忧不已,常年带她出去求神拜佛,与药王庙的结缘也是由此而来。”
“没想到苏才子为人父居然此等仁爱。”吴英也是叹然接道。
“那不是我父亲之物,”这厢苏居甫开口说话了,他看着腿上一处放低了声音道:“要是的话,说来也轮不到我妹夫手中,正如大都尉大人所言,依我父亲那仗义疏财之名,这片林子假若真是他的,就依他那个银子一到手里就觉得烫手的性子,早被他当人情送,送往四处讨人情去了。”
这倒是……
闻言吴公公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就跟被堵塞的河流开了闸一样,不止他笑,便连顺安帝和章大都尉都笑了起来,尤其是章大都尉笑得最为大声,指着苏居甫连连笑道:“知父莫若子,哈哈,哈哈,这话你该当面跟你父亲说一说,这可不是别人冤枉他,连他儿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苏居甫抬起头来无奈道:“下官听来大人对我父亲性子知之甚详,想来大人也知道我父亲性子慷慨归慷慨,但让他把一大笔银子给女婿用而不是给天下寒门学子用,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苏居甫知道他们家名目上花出去的银子说来是他父亲仗义疏财花出去的,但实则有许多银子落入了卫国各地的一些永远不被人所知的秀才郎袋中。
这些一辈子都出不了仕的老读书人用这些小笔银子勉强支撑着家计,收着他们所教学的学堂中那些贫寒子弟交的少许束金教他们读书写字,而这些贫寒子弟一百个当中也出不了一个秀才,但他们在学堂学几年后,能出去找一个好活计,情况好一点的,能供养得起他们的下一代子孙多读几年书,而他们的下一代情况又好点,能供养得起多个子孙的十年寒窗苦读。
这些事情不止他父亲一个人在做,他父亲一人没那么多的银子,这事是他父亲与他许多的师长友人每个人一年出一点银子一起做的。这些唯以百年计方能看到一点成效的事情是算不得什么功绩的,可能一个变故就会把他们一生的努力会化为灰烬,但师长们说做一点是一点,做还有变好的可能,不做就绝然没有。
苏居甫看过他父亲与师长友人们的来往信件,自是知道这世道当中多的是想让人世间一代比一代变得稍微好一点的人在默默发力,哪怕一生不被人所知也无怨无悔,而他父亲虽说盛名在外,他背负的那些声名也绝不是他自己想有,是他们那一群人当中需要一个出头人把他们联系起来,他父亲也想尽力而为,这才有了他哪怕贬至到了临苏他也与诸多人频繁来往密切之事,如今看来,这事连皇帝陛下都是知晓的。
他父亲无法为自己解说,但苏居甫不能让他背负攻于心计之名,是以哪怕他说的这话可能会让他掉脑袋,他还是抬起头来与章齐说了。
这厢他一出言,章齐与顺安帝快快对视了一眼,君臣俩皆沉默了下来。
苏谶和他的“同党”所做之事,章齐岂有查不出来之理,就是因着苏谶没有坏心,这些年朝廷才由着他四处与当代大儒诸多书院来往密切,名声比当年更盛,从而一年年的下来在众多学子读书人那里积累出了不少的人心,且若是让他再这般积累下去,等到了下一代的大臣上位,这些人当中都要有人尊称他一声“师长”。
苏谶给自己找了一条最长的但也颇有份量的路在走,如若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苏谶但凡敢沾手朝廷之事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章齐不认为依他们陛下那绝不放任有人操纵朝廷的性子能让苏谶能活到如今。
苏谶所做这事他们不是不知晓,不过这事由他儿子明言指了出来,他们要说点什么就得仔细想想了。
正当章大将军想着措辞回应之时,就听他们陛下道:“这倒是你父亲的性子,他当年在朕身边的时候就很敢仗义直言,济弱扶倾,看来这些年他也没变,你父亲近来身体好吗?”
顺安帝的话甚是祥和平顺,苏居甫听不出恶意来,瞬息精神一振,目光炯炯朝顺安帝看去,高兴地朗声道:“回皇帝陛下,我父亲身体好得紧,自从我那呆妹妹出嫁后不用他费满腹的心神盯着读书了,不用带孩子后他时间就多了,开始读书著书,与各地师友的书信的时间都要多了许多,每日皆有学问可学可写,每日不亦乐乎得很。”
闻言,常当家刹那目瞪口呆,朝那吹嘘亲父还不忘踩他家苑娘一脚的妻兄望去。
第 264 章
顺安帝与章大都尉皆一齐看到了他的瞠目结舌, 俩人先是有些不解,但两人皆是极聪明之人,略略一想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皆不由有些好笑。
苏谶这人, 说带孩子读书他们是信的,带着家中的小娘子读书他们也信,苏大状元当年可是个对女子读书极为激赏之人,对待那有才华的女子更是如对待同窗同学一般恭敬有礼, 为此他当年很是受京中一些饱读诗书的娘子们喜爱,甚至然顺安帝有一个皇妹都因此衷情于他,请先帝为她赐婚, 可惜被苏状元郎婉拒了。
当年顺安帝的皇妹很是发了一阵火, 苏谶出事, 未尝没有她在其中推波助澜, 顺安帝猜测面对不给皇家面子的苏谶, 他父皇对此人也是存着一些此人不太听话的芥蒂的。
但苏谶择佩家女为妻, 于顺安帝看来是一个读书人所做的清醒明智之举, 附马看似荣华, 但当了附马就不能过多插手朝廷之事,还有个公主要侍候, 而选择娘家背景大的贵族之女,在没起势之前只会被家世大的那方死死压着, 就是往后翅膀硬了想挣脱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有佩家这等关起门来只管埋头做自己文章的人, 才不会去想着操纵姑爷, 利用姑爷的才名做些事情。
同作为男人, 顺安帝了解苏谶当初的选择, 也对当时没被乱花迷了眼的苏谶很是看好,但当年到底他也是稚嫩了些,不知只要人的羽翼没有丰满,过于出挑就会被人攻击,很容易就被那些嫉妒中人联手起来折断翅膀,从此再也飞不起来。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苏郎还教女儿读书?”想起旧日光景中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苏状元郎,看着底下苏谶那堪称人中龙凤的一子一婿,这些年来状元郎也是没把自己耽误了,顺安帝神色更是和缓了一些,看起来更显可亲。
“教的,我妹妹的学问皆是我父亲一人教导,”苏居甫此时就有些可惜常伯樊的献本不是妹妹的字所写了,若是她写的,入了皇帝的眼,他妹妹这些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父亲对她的一番苦心就能结果了,可人也不能把所有的便宜占尽,他今日能来到这里也是托了妹夫的福,做人要懂得感念,这是妹妹的善良给他积的福,苏居甫也就转念一想,电光火石间就收已回神来,回着顺安帝道:“正如我妹夫所言,我妹妹小时开慧开得晚,我父亲就亲手带着她,一带就是许多年,直到她出嫁。”
苏谶当年也是个极喜爱孩子的,能跟孩子玩成一团,当年太子宫里就不乏有皇子皇女跑到东宫来找苏状元玩耍,章齐想起当年事,也是摇头不已,开口与这两个小辈道:“得了,你爹那点本事,当年我们早就知道了,这朝廷里有几个人不知道你爹当年跟过我们陛下,在东宫里当过一阵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