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云凤将头靠在峙逸肩上,沉吟许久。

“……其实过去这么久了,我的印象也模糊了。许多人问过我,开始的时候我说实话,没人相信。渐渐的,我就不说了。”

峙逸知她这短短几句话,暗藏无数心酸,在她额上亲了亲:“我信你的,你说吧。”

云凤点点头,目光朦胧,似沉浸于回忆之中:“……阿诚同你不一样,在国子监做督学,每日不过是些清闲的活儿,大半时间都在家里。

“阮家世代读书人,公公的书斋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里面各种珍本典籍,不一而足……很多书都要搭梯子才可以取得到,公公、阿诚和阿谨每日都会在书斋中探讨学问,有时候深夜才会回房睡觉。婆婆都笑话人家都说阮家一门三学士,其实是一门三呆子才对。这样的人,谋反又有什么意义呢?”云凤想起这些故人,笑容格外苦涩,曾经的美好安宁都成为幻象,故人已成白骨,唯有她还带着血肉之躯,这种感觉真是恐怖。

所有亲近的人都死光了,人生那一段彻底残缺。

谁都可以编排你的过去,你反驳不了,因为你的说辞无从证实。

峙逸见云凤叙述时断时续,知道她沉浸在回忆里,并不打断或催促,只是默默听着,他从未见过阮俊诚,但是其弟阮俊谨还是见过的,为人十分孤傲,不轻易同旁人结交,并不讨喜。

“当时不过是个寻常午后,我不记得我在干什么……许是在做点心给婆婆吃,婆婆跟我口味相近,都嗜甜。我常常借着孝顺她的理由,自己想办法做些刁钻的点心……你在我屋里也吃过的,这一点点本领,原是在阮家学会的……当时屋外一下子变得很吵,我出去看,无数的官兵扛着刀,在阮府来来去去……”云凤渐渐说不下去了,眼中浮现那个疯狂的下午,上百个官兵包围了阮府,仆婢被驱赶入中庭,婆婆同她及二妹被锁在一起,二妹怀中的阿宝不过才三个月大。

“他们先是将所有女眷锁在一间屋中,满世界搜查所谓罪证,整个阮府一团乱,价值连城的孤本名画都随意被丢弃在地上,任人踩踏。

“婆婆叫我们镇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一辈子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我们阮家最是讲究骨气,切不可惊慌。

“可是到了晚上,我们透过窗看到官兵驾着满身血污拷着枷锁的公公、阿诚、阿谨进囚车的时候,婆婆第一个被吓哭了。”

云凤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随后我们也进了天牢,婆婆受了刺激,一病不起,阿宝才只有三个月大,牢房里伙食太差,二妹没有奶水,眼看孩子都奄奄一息了”。

当时男女监分开关押,阿诚就在云凤对面不远处,他始终平静,一言不发。云凤想同他说说话。他却只是沉默的低着头,偶尔会抬眼看她,那坚定纯净的眼神会给云凤信心,坚持下去的信心。

“……后来,上头传信儿……阮家犯的是谋反罪,判下来是满门抄斩,监牢里嚎哭一片。”云凤想着自己要死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她太年轻,对死一点意识都没有。她看着阿诚,阿诚对她一笑,监狱里阴暗,阿诚瘦的脸都凹陷下去了,可是那个笑容在云凤眼里却仿佛照亮了整个监牢,她突然觉得死并不那么可怕,望着阿诚,也笑了出来。

死就死吧,一起死吧。

“我本来想着天命如此,一心等死。心里却还盼着有什么奇迹,让大家一起活下来。那一天果然到了,结果却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活着。本来就算是活着,也不该是我,要活着也该是阿宝活着,他还那么小,也是阮家的血脉。”

云凤永远记得婆婆那仇恨的眼光,如要将她撕碎一般,她抓着她的衣摆不让她出去:“为什么是你?就算是活着也不该是你活着,你这个灾星……要活着也该阿诚活着……”

云凤哭得几乎软倒,听到公公大声斥责婆婆的声音,她抓住男监的木栏,死也不肯走,她原是不想活了,她要和阿诚死在一起……

“后来到底还是出去了,见到了我爹,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把我领回家了。我问他,为什么是我活着?他说:‘你又不姓阮,做什么要陪他们去死。’我问他是不是他害了阮家?他说:‘放你的屁。’我说我也不想活了,他给了一巴掌。”

云凤说完,沉默许久,侧头看峙逸。

峙逸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似在思索。

云凤望着他:“怎么了?”

峙逸看着窗外,心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你周文晰了。

这事情不简单,他一定得弄个清楚。

马车到艾府的时候,先在侧门停了会子,峙逸将云凤交到等在那里的陈婆子手上,又走到了正门。

甫一停车,艾维就迎了上来。

峙逸肃着一张脸:“家里怎么样?”

艾维苦着脸答:“爷,你可回来了,家里都炸锅了。”

“怎么回事?”

“兰璇奶奶拿着一柄银钗闹到老夫人那里去了,说家里有人偷男人。”

峙逸冷笑:“到底怎么回事?”

“老太太正和姨奶奶吃饭呢,兰璇奶奶拿着那钗子就进去了,指着素琴姨奶奶鼻子骂,说她疏于管教,家里都乱了套了,有人光明正大的在家里偷人,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的……”

峙逸一挑眉:“呵,她找着那银钗的主儿了?”他原也是好奇的。

“那钗子经人辨认过,是秀雅姑娘的。兰璇奶奶还带着一帮子老婆子来指证,说晚上听见那假山洞里有动静,肯定是在做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让老夫人速速把秀雅卖出去才干净,素琴姨奶奶一直护着秀雅姑娘。老太太被吵得头痛,索性不管,自己去休息,让您回来处置。”

峙逸一听秀雅那两个字,心里亮了,摸摸下巴:“这倒是有的瞧了,走,咱们去看看。”

艾维就纳了闷了,遇到这种事,少爷怎么还有心情看热闹啊?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屋大堂,远远的就看到兰璇坐在上首,妆容精致,正悠闲自在的喝茶,身侧站在艾寿家的和锦墨。

秀雅跪在堂中,一脸的不屈。

几个婆子正往她那边逼过来,素琴一直拦着,钗摇发乱,脂粉都被眼泪模糊了,脸色蜡黄。

峙逸从来见到素琴,都是干净利落的,这个样子的她,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轻嗽了一声:“怎么了?这是。”

男主人回来了,众人瞬间安静了。

兰璇看到他,婉转一笑:“爷,回来了呀。正说着呢,咱府里啊,如今也不怎么太平,居然有男女在假山洞里幽会,你说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艾家名声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原是认为同秀雅幽会的就是峙逸,她不过想给峙逸立个威、提个醒,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来,顺便解决了这个小妖精。她喻兰璇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娘家的身份,她身为艾府女主人的身份,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他还不知道取舍?她原是打定了主意才走这步棋的。

峙逸看了她一眼,走到素琴面前,将那几个婆子喝退:“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连个尊卑都分不清?”

那几个婆子这才收了手往后退。

素琴神情有些恍恍惚惚,说起话来也不怎么利索:“……哥儿……这事儿牵强的很,怎么可以这么就把人平白卖了?”就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