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尸身逐渐冷却,意识茫茫间最后念头是,上天真是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每当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又总会在他最在意之处给他更大惊喜。

自己从前的人生算什么,被诬陷遭遇的落魄算什么,与谢霄的二十年又算什么就因为他是反派,这些经历注定只是为了丰富人设而补充的人生,轻描淡写便能断绝他的生命,令他落得一个世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凄惨下场。

汲汲营营,红尘客梦,如雾如烟,寥寥不可追。

一切落入寂静,他只剩可笑的不甘与固执,孑然一身,什么也没从这个世界中带走。

纷乱思绪一点点重新涌入脑海,薛言淮恍惚记起,自己也曾在这风月无边的云衔宗内,渡过了在往后许多年间,无数次梦中惊醒回忆起,他最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一段时日。

可世事却如薛言淮如笑话走过的人生一般,在以为行至尽头时峰回路转,竟让他又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许是太过激动,又或惊诧不已,薛言淮不敢相信如今处境,忙冲出屋室,随意抓上一个弟子相询:“现在是哪一年?”

那弟子本在洒扫,闻言抬起头,不解看向他,道:“薛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薛言淮眉头微紧:“问你话就好好说!”

那弟子手中笤帚力度不减,应道:“自然是竟阳三十二年。”

……竟阳,三十二年?

薛言淮手臂不自觉地发颤,目光撇过四周的每一处。

掉了漆的居所外墙,长了千年的老榕树,时而往演武场方向而去的同门弟子。

每一样,与他记忆中的并无二般。

他回到了竟阳三十二年,自己的十九岁,入门的第三年。

家中平安,双亲俱在,自己是云衔宗百年一遇的奇才,有师门的宠爱与资源,有名声与钱财,有一切前世流亡多年后他所有求而不得之物。

就连此时的江意绪,也只不过是一个才入门不久的外门弟子,甚至未被谢霄收作徒弟。

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弟子见他状态不对,又似痴傻又似疯癫,担心道:“薛师兄可是犯了癔症?可要去寻谦未长老看一看……”

薛言淮激动不已,一下敲在他脑壳上,笑道:“笨蛋!你师兄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拂去身上尘埃,阔步向前行去,任清风过面,艳阳落身,听见身后小弟子急切唤道:“师兄!薛师兄!你禁足时间还未过呢!”

禁足禁足,还管个屁禁足!

现在的薛言淮,满心满眼只想着自己前世失败的半生。重来一世,不仅让一切都有了补救的机会,也令他在昏迷中知晓了《剑霄》前半部的大致剧情

这是以江意绪为主角的一部修仙升级文,讲述他加入云衔宗,一路收下后宫顺便修炼成为当世最强的故事。而薛言淮,不过是个自他入门后便不断排挤欺凌的反派,结局也如同上一世般,在薛言淮入魔囚师后带着他的后宫前来将他剿灭。

薛言淮皱着眉头,想不通江意绪凭什么当这个主角,自己哪点不如他,又为什么偏偏要被他剿灭。

好在他提前得知了半部剧情,知晓江意绪后宫中最强二人,除了他的师尊谢霄外,另一人便是如今以杂灵根入门的洒扫弟子封祁。

江意绪不过在封祁落魄时救过他一次,便得到了这位未来修真界最强战力的爱慕。若他趁如今封祁与江意绪未认识前抢先一步收下他,岂不是拥有了比江意绪更强的筹码。

反正自己是反派,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难道还不能让他豪赌一把么?

他凭着记忆往洒扫弟子居住屋所走去,此处本就不属于内外门,在云衔宗算是条件极差之地,光是走近便能闻见干稻草与为结丹弟子吃食丢弃的泔水酸腐味。

薛言淮嫌恶地皱起鼻头,随意抓起一个弟子便问:“封祁住哪?”

那弟子虽不识得薛言淮,却也知晓他身上服饰为内门弟子服,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讨好,“这位师兄,你找封祁那小子做什么,我力气大,若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大可以找我。”

薛言淮懒得多看他一眼,只道:“封祁到底在何处?”

弟子知道薛言淮是不会理会他了,努了努嘴,道:“就在院尾最末一处柴火房中。”

薛言淮“哦?”了一声,疑道:“你们令他睡柴火房?我记得洒扫弟子亦有单独屋室,何至于沦落到睡柴火房?”

弟子道:“师兄有所不知,此人自大得很,我们分明是同一批进来的洒扫弟子,偏就他敢不敬上届师兄,落到这般境地,也只能怪他自己不识时务,太过自傲。”

言毕,弟子怕引火上身,又慌忙补充道:“我知道这不好,但他被赶出弟子屋都是刘旭师兄命人干的,与我无关,我还劝说过他,是他不听的……”

薛言淮一扬眉。

好,好得很。

封祁如今越落魄,便越能令他感激救他于水火之人。

薛言淮屏退弟子,顾自朝着他口中所言柴火房行去。

随着行进,一股难闻干柴枯草味道窜入鼻间,薛言淮一双纯白金丝云纹靴也粘上灰屑,他忍着不适,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腐烂木门。

正午耀阳瞬间将黑暗的柴房照得亮堂,他看见堆放木柴的角落间被人用稻草铺了厚厚实实一层,其上半靠着一名浑身污脏,正在休憩之人。

因着光线刺入,他被从睡梦中扰醒,朗俊面容露出不耐神情。

薛言淮大步踏入屋中,背对阳光,居高临下看着封祁。

他伸出手,掐起封祁下巴确认,正欲让他随自己离开,手腕却冷不丁被封祁握上,不由皱紧眉头,看向被染上碳灰的腕处肌肤。

……算了,正事要紧,暂且不与他计较。

他清了清嗓子,道:“封祁,我今天来是”

“我记得你。”封祁打断他的话,半眯起黑沉双瞳,狼犬般锐利视线盯得人脊背发凉。

“你在我入宗时,曾因我不小心碰了你衣摆,一脚将我从数十层台阶踹下,骂我是个脏东西,把我卖了,都赔不起你半件衣物。”

“也正是因为你那一脚,我脚踝受伤,在入门比试中落了下风,只能当个初级洒扫弟子,宿在这昏暗的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