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自己与薛言淮慢慢渡过了再熟悉不过的三年,三年间两人师徒相安,薛言淮也尽力表现出一个好徒弟模样。

他总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薛言淮对自己起了心思,分明二人除了每日敬茶与偶尔教习并无更多亲近才对。

直到以旁观角度,看着此时的薛言淮,见到他每日敬茶时为见他特意穿戴整齐的发冠衣物,忍不住偷偷抬起的眼睫,想着法找问题请求指点,还有许多见不到谢霄的时日里,痴痴看向涯望殿的眼神。

原来很早很早,早到他甚至没有发觉过,情愫已然变了质。

许是处于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存在,时间流动于他而言变得并不重要,像过了多年,像只是一霎,三年就这般平静安稳的,没有一丝波澜的过去了。

薛言淮小心翼翼藏着心思,陪着谢霄过了三年。

可埋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萌芽,深藏的执念也不满足于遥遥相望。薛言淮年龄尚青,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念,还是在那杯茶盏中下了药。

他自作聪明,以为托人寻了无色无味之物便能掩盖,可不用谈他遮掩慌乱的表情,光是茶杯窝在手中,谢霄便能第一时间发觉被下了何种药物。

谢霄的记忆里,曾经历过两次这个场景。

他是如何做的呢?

第一次,盛怒地将薛言淮用术法惩戒,责骂他不知廉耻,做出如此丢人现眼的小人行径。简直……不配当他弟子。

再而后,便是依据宗法的三十戒鞭与思过崖面壁半年。

似乎也便是那时起,二人表面维持良好的师徒关系生出芥蒂,逐渐开始破裂,最后发展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薛言淮已然脸色煞白,腿脚发软,跪坐殿中,指尖扣着掌心,无一不显示出内心紧张。

“师尊,我、我知道错了……”

谢霄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微微撇开了视线。

薛言淮是不服输的倔性子,自己却秉公守正到一丝不苟,从一开始,二人便不会相互接纳,以致行走道路分叉偏离,渐行渐远。

许是一瞬间的思考差错,许是薛言淮害怕模样太过可怜,谢霄手指一顿,在责骂与惩戒中,选择了第三件,他本从不会做的事。

本欲砸向地面的茶杯被放回桌案,他看向薛言淮,问道:“为何这么做?”

薛言淮垂着眼睛,嗓音沙哑,颤声答道:“我……我对师尊,有非分之想……”

“你我是师徒,你不该对我有其他想法与感情,”谢霄眉头紧敛,道,“此事小便是公然违背门规,大便是居心不良,蓄意谋害师长。”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我就是忍不住,但我真的没有一点想害师尊的意思,”薛言淮着急得要落泪,一个劲解释道,“对不起,师尊,我知道错,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谢霄问:“你可知依照宗法,该如何处置?”

薛言淮肩头抖得不成样子,鼻头酸楚,许久,才哽咽着,缓缓答道:“应,自领戒鞭三十,面壁六月……”

谢霄久未继续言语,只看着跪伏在地发抖的薛言淮,在他带着哭腔哆哆嗦嗦起身要去出门领罚时,心念微动,阖上双眼,道:

“念你初犯,也并无恶意,将今日所习剑诀抄录十册,门规抄写三遍,往后认真修行,莫要再有不轨之念。”

薛言淮不可置信地抬起眼,见谢霄已将茶水倒去,重新捧起书册翻阅,显然不想再继续纠结此事。

他浑浑噩噩走出涯望殿,一步三回头,劫后余生般,心脏砰砰地要跳出胸膛。

谢霄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自己会做出这个选择,却又在思考后倏然领会到,也许当初,的确是他做错了。

他忘记了,薛言淮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且十六便在宗内跟着自己,许多观念尚未成型,就连喜爱,也只单纯觉得想要了便要得到。而他身为师长,只一味惩戒,不加引导,最终越演越烈,酿成恶果。

也许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可他低估了薛言淮的情愫,这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一日日一年年的滋生蔓长,早已根系深埋,不仅并不能将薛言淮引回正道,反而令他更为变本加厉的喜爱上谢霄。

谢霄始终不擅长于情爱,他能想到的处理方式,则是刻意避免与薛言淮的见面,到最后,甚至连每日敬茶也免了去,连剑招指点,也变为了七日一次。

薛言淮感受到了谢霄对自己的冷淡,他抱着一本本谢霄曾赠予的剑诀练习,依旧日日在涯望殿外等候,生了困乏,便靠着屋门睡去,洒扫仆役知道他二人师徒关系,只以为是闹了不快,劝说数次,也便作罢。

谢霄用这副无法被他人看见的身体一直陪在他身侧,看他因被冷落而难过,一次次期盼落空,怀中剑诀被翻得皱皱巴巴,写满了想讨教的笔记。

他也看到向来不在乎外事的自己,从极力忽略薛言淮作为,到偶尔瞧见他歇在殿外,从他手里取来剑诀,认真翻看着薛言淮作下笔记。

还有夹杂其中的,每日见闻与话本学来的腻歪情话。

他将纸张夹回书页,重新放归薛言淮怀中。

很多事都会变,一个节点不经意的选择,便会走向完全不同的第二条路。

此处的自己没有因茶水之事惩戒薛言淮,薛言淮并不会一面害怕他一面想要找回面子而变得更加偏执。他认真抄习了剑诀与宗法,递交谢霄之时,光明正大地,说出了那一句“我喜爱师尊,并非师徒之前,而是男女爱慕。”

他知道谢霄并不会真的惩罚自己,就好像一个冷冰冰的人,总留了一点偏爱在唯一的弟子身上。

他总会给谢霄带来自己下山时买到的糕点,初时令仆役递交,谢霄任凭其腐烂再丢弃,到翻阅书册的间隙,顺手取来一只,看到食盒中薛言淮为他摘来洗净的一捧梨花。

他想到了将薛言淮收下的日子,那双眼睛明净,透亮,总是盈盈脉脉地看着自己。

谢霄会将他问询剑招不解之处注解,会命人带他至后殿休息,但始终清楚,他二人终归只是师徒,越界是为世人鄙夷耻笑之举,他虚长薛言淮三百年岁,如何也不会迈出那一道槛。

倘若不是薛言淮数日不再来殿前,而他恰好望见薛言淮认识了这一届新入门弟子,二人有说有笑,在他们曾经相遇的石栈桥下切磋过招。

谢霄一直跟在他身侧,自然知道薛言淮只是为了对剑招有更多领悟好去请教自己,可总有人心安理得享受示好,总是不会去在乎弟子一举一动的。

他抬起头,看到远处手握离尘,驻足梨树下的自己,那道目光,与从前薛言淮曾经看他的一模一样。

谢霄足足一月未见薛言淮。

他留了一月时间,令薛言淮彻底忘却自己,令他与那交好弟子自然发展,知道若再次相见,二人便回到从前师徒关系,再无其他。

可薛言淮却不这么想,他因谢霄变化而慌乱着急,生怕会被断绝师徒再也无法相见,一筹莫展之际,再次想到了那个蠢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