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面上混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习惯,但董北山不一样。他一直保持着自己做事情的风格。例如每天去天桥上跑圈,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许还多跑一圈,紧张的时候反而绕着河边慢步,十分钟就管用。这是他认识的一个出摊儿的老头儿教给他的。
在第一次去见万轻舟的那个早上,他绕着河边走了半个小时。
董北山生得硬朗,脸型不似万轻舟似的瘦长清癯,望之便让人觉得老谋深算。董北山脸型比他略宽些许,正中的鼻梁高高的。万轻舟找人给他看过相,说鼻头含而不露,鼻梁直通天庭,是大富大贵之相。
又兼浓眉大眼,不笑时瞳仁定定,奕奕有神,唇角微微上挑,有个似笑非笑的模样。笑起来时眼睛弯着,看着是高兴的样子,极容易让人觉得有亲和力,往上爬的时候,借着这幅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也顺当。后来做了善仁的龙头老大,笑的时候少了,居移体养移气,倒是不怒自威,龙行虎步,让人不敢轻易试掠他的锋芒。
现在,站在万轻舟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看不出来任何发达迹象的,十七岁少年。
万轻舟让他管账,但今天他甚至连董北山通宵做出来的账本都没看一眼就放在了手边。
“账,想查什么时候都能查,不着急。”万轻舟微笑着执起茶壶给他斟茶,董北山双手捧起了杯子,毕恭毕敬。
万轻舟问了他的父母,又问了他住哪儿,平常都做什么。问题不多,也不难,但董北山回答得很慢很小心,甚至感到压力,比那一天在场子拖走了翘鼻子还有压力。他一句一句斟酌,但是他太没见识了。他所有的经验得来,全靠学校里朴素的课本,和在街上与傅煜然练摊儿时被生活教会的一点小小的狡猾。这些小聪明在万轻舟面前无处遁形。
鸿兴的茶室里只坐了他们两个人,早上的阳光逐渐跳跃到玻璃上。那天万轻舟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牢牢记着,去问了老师才知道,是春秋里的。
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
董北山迷迷糊糊走出去,拿着万轻舟给他的钱,在早市买了一屉牛肉包子,一碗豆浆,两个茶叶蛋,还给傅煜然也带了一份。他知道他还没有那个本事,让人留自己一顿饭。
但不要紧,他总有一天会得到。
第042章 | 0042 第三卷《金刚圈》(九)因缘(大哥的婚事和子嗣)
万轻舟虽然不是鸿兴的一二把手,但作为管规矩的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黑道也得讲个一二三四五,一二把手也得敬着他。他从那日在红旗街喊了董北山的名,就是把他当作自己人的意思。
鸿兴其他人因此也对董北山高看了几分,董北山倒也不耍滑头,每周五清晨去万轻舟那里报账,然后陪着下一盘棋,偶尔留在书房读读书,听听指点。因了这教下棋的说处,万轻舟让董北山叫自己老师,显得文雅。
董北山想着自己发小傅煜然,在万轻舟面前提了傅煜然的名,万轻舟笑了笑,讲了自己在越南自卫反击战立功的往事,说受了伤,差那么一点快死了,多亏自己的好班长来救他,就差那么一步。
万轻舟又说,你以为我想说他救我的大恩大德?其实,他早就能来,偏要等我快死了,秃鹫知道吧?等着猎物死,最后他是一等功,我是三等功。
董北山正色道,傅煜然不会这样,我拿着自己的命作赌,要是有一天他快死了,下刀子我也去救,我拿我自己换他。
万轻舟笑了,董北山又过了他一次试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董北山由每周去鸿兴报账改为了去万宅读书写字,一待就是一天,倒好像出了高中进了私塾。他的棋技和在道上的名号都见长不少,甚至连带着傅煜然都成了万轻舟门下的学生,学棋学书法,性格逐年沉稳,进退有度。
那几年,长春甚嚣尘上的声音都说万轻舟无儿无女,是要留着这个董北山当干儿子。看中他平日老实憨厚,不敢藏奸,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回头好给自己养老。就连鸿兴的一二把手都信了这话,万轻舟在鸿兴不争权不夺利,只求急流勇退,保住自己的后半辈子,那他们也该给这个面子。连对董北山的态度都和缓三分,把他当成个纸糊泥捏的佛像。
万轻舟在自家蒲团上趺坐,闭目养神,对董北山说:“智可因忠而生,忠,不必有过人之智,尽吾心而已。”
董北山在铺开的熟宣上把这句话写下来。
万轻舟却也不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反倒睁开眼,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你是属虎的对吧。”
“是。”
“我有个外甥女,叫万颖,跟他妈姓,也就是跟我姓。”万轻舟说。
时年二十一的董北山不明白万轻舟的意思,只是听着他的恩师说,“她在美国读书,夏天就毕业了,毕业了回来,也是属虎,和你一般大,都说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万轻舟很少说这般轻佻的话,此时他清癯的脸上反而透出一股不常见的,真心的笑容。他对董北山接着讲,“我就这一个外甥女,当女儿看的,你也是我得意的学生,两好变一好,亲上加亲嘛。”
董北山犹豫,他以为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没想到会提到婚姻大事,可万轻舟继续循循善诱,“男人嘛,成个家心就定了,心一定才能看清楚前路。后面有人守着家,才能放开手脚去闯天地。”
万轻舟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年你忍气吞声,没有做过大事,也没有出头,看着不如你的人一个一个被人捧着赞着,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心里也不好受吧?”
董北山哪里真敢说?纵然有不服也在这句话里熄灭了:“不敢,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出头的椽子先烂,我明白这样的道理...”
万轻舟摆摆手:“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吗?那是曾国藩家书里的话。曾文正公有相人之能啊。一股忠义之气,才能带出湘军如斯纪律严明。”
董北山只听着,不答口。
万轻舟扶着他站起来:“以后你选人,越是亲信越要先看中这一条。笼络住忠义之士,才能驶得万年舟船顺水。”
董北山眉心掩饰不住的一跳。他只有二十一岁,但是万轻舟要放他去招兵买马,笼络人才了。他明白这是老师给他陪送的一份嫁妆。
条件和利益都摆在他的眼前,野心勃勃的董北山属实有几分心动,但姻缘婚姻不是儿戏。可万轻舟回过头仍在给他施压,“我万轻舟教出来的女孩,你看不上吗?”
“不是的,老师,我只是怕万小姐看不上我...”
“哪有什么看不上的。”万轻舟摆出长辈的姿态,“我看你俩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人生路口,风云千樯,转瞬就定下一个人一生不可被抹去的痕迹。说话间,董北山和万颖的婚姻大事就那么定了,农历六月十九结婚,万颖回国之后的一周。
当然了,被蒙在鼓里的万颖得知自己不过像个棋子,被拉去给舅舅的学生联姻,自然是闹了,说了激进的话,“我在美国读书不是为了回来嫁给小混混的。”
被说中痛处的万轻舟登时给了万颖一耳光,冷笑道,“小混混,你舅舅我也是小混混,那也是我这个小混混供你读书,给你妈治病,倒是你爸不是个小混混是个体面人。”
被戳穿父母过往龃龉的万颖无奈痛哭,然而哭过了,六月十九依旧如约做了董北山的新娘。
结婚之后的日子,董北山猛然醒了,机上广播通知遇到了颠簸气流,各位乘客请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留在座位上。
董北山断断续续的想,记忆零散琐碎像窗外模糊的云。新婚夜万颖哭了,他原本有些期待的心一点点凉下来,最后他耐心地说了许多许诺的话,说自己会尊重她,会有出息对得起妻儿老小。
成了家就要立业,万轻舟带他和傅煜然去了靶场,给了他们枪,和西安七宝的联系方式,又说起了一山不容二虎的话,说鸿兴在吉林到头了也就这样,去黑龙江,万颖那边你不用操心。
说是有老师照顾,但万颖有了孩子,他还是把万颖接去了哈尔滨。他不想伤万颖的心,不管怎么说,他得对得起万颖。
他和万颖的婚姻,若说真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小情小意的时分,莫过于那时候万颖怀着孕吃他做的糖葫芦,吃着吃着问,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啊。
董北山忙着搅合糖浆,他也看得很淡,说,我都行,你呢小颖。
“我想要个女孩,给她做很多漂亮衣服穿。”万颖在美国是学服装设计的,提起和自己爱好沾边的事情,语调也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