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1)

董北山喉咙发痒,被最后这句话拉回现实:“最快什么时间能安排手术?”

他一向是有决断的人。

吴大夫很快地答,想必这番话是已经准备很久:“明天上午九点可以安排先注射引产针,大概一天后起效,宫口开了上好无痛就可以进行引产。”又补充:“但我们建议是,最好先让陈小姐本人知晓,心理上有一个缓冲的过程,避免她引产过程中情绪太激动引发其他的…”

董北山想起什么,又问:“那以后呢?”

这次轮到医生沉默了。董北山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吴大夫艰难地说:“这个,还要到时候具体做了引产手术才知道,这个是免疫系统的问题,如果陈小姐以后还有怀孕的打算,当然,也不排除有正常生育的可能性的,那要从很早期就开始介入。”

吴大夫注意到董北山夹着烟的手在发抖。他很知趣地把办公室留给了这个看起来满身陡然疲惫失力的男人,留给他在这里做最后的决定。

董北山拿起病历。看不清楚,他擦擦眼睛。良久,一滴模糊而痛惜的泪落在上面。

原来天意也会有所捉弄,原来人力也有其不可为。得不到和已失去,他此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对他的惩罚。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断绝子孙,报应不迟。他不能不悔,是他害了你。

他的小妤。跟他一样爱着这个孩子的你。

昨晚你依偎在他怀里给女儿念诗,一句一句带着好听的顿挫。你念几句就歇一下点点自己的肚皮问,你是不是又睡着啦,在妈妈肚子里这么懒,以后上学了睡懒觉怎么办。董北山抱着你说不会,咱们的宝宝现在歇够了等出来就有的闹,再给她念一首听听。

你依言。

是李后主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094章 | 0094 第六卷《悲回风》(九)死生

(九)死生

你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是眼睛,过一会儿便会缓慢地眨一下。蓝色与白色交织的病房里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你们。好像自从怀孕到现在,总是充斥着阿姨、医生、护士在你们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会诊,再聚到一起得出些不同的结论。

现在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从得知这个消息到现在上了病床打上引产针,你都平静地没有掉泪。戴医师正式告知你胎儿没有胎心的时候,董北山紧紧环着你的身体,你却出奇地镇定,你能感受到那一刻的空气,味道,色彩,它们飘飘落落盘旋在你四周,最后一点点固定在环绕你身体的一双手臂上。

他在发抖。董北山在发抖。这样的人,会为一个未出世的胚胎痛苦得手足无措。你的直觉如电霜雷闪一样击中自己,从戴医师未揭晓全部真相的话语里敏锐地判断出一件事:胎死腹中和你的身体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不是,那么董北山第一时间就会说:没关系小鱼,我们养好身体还会再有,好不好。

可迎接你的只有医生关上房门后死寂的颓默。你们两个人贴在一起迎来这残酷宣判。

“你别……在心里。”他这样喃喃。话语无力,声音苍白。

你想,哪还有什么心呢,你剖开肺腑低头看一看,已然是一片空荡无存。

整整一天半,三十六个小时,你吃了几口巧克力,喝了水,其余的时间只是按照医嘱躺在床上。

一早天就阴阴沉沉的,室内开了白炽灯,对抗着漫天乌云笼罩的黑暗。今天整个东北多地连发暴雨预警,滂沱大雨卷走盛夏的暑气,浇熄了热浪的风头。

疼痛来得很慢,你没有理会身体里涌起的感受,只是躺着,静静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第三次痛楚袭来,右手被董北山握在手里的你才张口:“好像……是起效了。”

一件接一件,引产针,开宫口,上无痛。从开始宫缩到真正排出胎儿,你花了八个小时,八个小时与它告别。医生戴上手套伸进去内检,然后温和地告诉你,很快,已经三指了,很顺利,不要担心。你回以一个很轻的点头。

无痛上了。你张着眼睛仰面朝天,却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嘴里发咸才知道是眼泪流进去。

引产手术不能做全麻,局部麻醉下你仍能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头,头出来了……好,很完整的……”无意识的旁白像在你耳边为你叙述了这一过程的细节。

你感觉腹腔都被撕扯着拖拽出来,体内温热的器官要冲出体表重见天日,你像一只海胆,只剩躯壳空空。

窸窸窣窣的声音,护士麻利拎了袋子快步走出去。

这台手术完成得很好,医护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原本知道你的身份,生怕你哪里不配合他们都要跟着遭殃,但你出人意料的听话,像一具医用模特,甚至全程咬破了唇没有呼一声痛。在小道消息流转的医院内部,有规培生悄悄议论这位小姐真是个狠人,好像不知道痛。产科经验丰富的老护士说,哪有人不痛的,但这个时候哪有人痛得过当妈的心啊。

你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慢慢剥离自己占用了六个月的母亲身份。

雨声隆隆,舔舐过你身上的新伤口。

什么都没有了。

董北山在产科外等候。本来有家属休息室,但他现在并不想过去。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等候室,是他临时去找正在大众诊疗坐诊的吴主任问件小事,对他而言这其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里面站着坐着都是男人,明明互不相识却在一起说得火热。能在这儿等的人多数疼老婆,也多多少少都学会了妇幼保健的知识,相互交流心得。董北山听了一耳朵,拿中华出来散了烟。

有人说大哥你这是好烟呐,你在哪儿高就。

董北山说,给局里头一把手开车的。

有人问:大哥你家是儿子是闺女?

董北山笑了:头一个是儿子,这个…八成是个姑娘。

大哥一拍大腿说姑娘好,姑娘是爹妈的小棉袄。其他人也都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说大哥你这行啊,都让你给凑全了。

董北山站在走廊上,有些恍惚。

小妤是那么怕疼的人,平时轻轻掐她一下她都要跑走,可是方才做手术的时候一声也听不见她喊,好像痛得失了知觉。

她的喉咙如同锈迹斑斑的锁,钥匙早被他沉塘。

董北山这样想,反复咀嚼着痛苦,努力不使自己注意到周遭令人绝望的沉默。

护士出来让他签字,是手术报告的单子。董北山签了名,又问:那个…孩子在哪儿。护士指了指黑色袋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医疗废物。

董北山浑身的血都是冰凉的。他这一生听过太多的话,但最冷漠的四个字莫过于此。他未出生的掌上明珠,霎时变成毫无生气的裹着一团黏液的肉块。他只要一动这个念头就会觉得万箭穿心,犹如赤身裸体滚过荆棘丛林。

他看着爱的人被推出来,盖着被单,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眼角的一洼泪,像透明的心头血。

董北山傅煜然前脚刚走,于明义就开着纯黑大奔来了醉千秋停车场,跟冯涛汇合,来处理躺在地上的关跃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