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便来了几个眼熟的熟客在等候,见她?移开门板,乐呵呵地招呼了一声,便自顾自进门挑一张桌子坐好。这方便面的热潮总算过去, 虽还是铺子里?卖得?最红火的,但已无当日之轰动, 她?倒也不失落,正好又能如从前般慢慢地做她?的营生。
将?门板一块块卸下来靠在墙角, 沈渺张目望去,整条街市上已喧阗若沸,热闹得?很了。
她?将?小摊车推到门边,垒起了小蒸屉。摊车里?已摆好了红泥炉子, 炉中热热地腾起炭火,没?一会儿便蒸出了小笼包的香气,蒸汽透出笼盖, 丝丝缕缕随风往街市上飘。
不用熬油点灯炸方便面,沈渺又开始卖金牌早点“小笼馒头”了,湘姐儿也时隔多日又开始上“早班”, 她?倒是很爱“上班”, 天气热了,她?也不用人叫了,自个起来后穿衣洗漱, 有模有样地捏着小小的牙刷蘸取牙粉刷牙。沈渺专门给她?寻来一把儿童牙刷子,还是在骆驼商人那儿买的,是用更柔软的马鬃毛做的,虽比寻常牙刷贵得?多,但湘姐儿用着舒t?服多了,不会总叫过于粗大的牙刷刷破牙龈了。
她?捯饬好自个,捧上沈渺专门为她?烙的巨型鸡蛋饼,便迫不及待地爬上高凳,开始吆喝起来。
沈济吃过鸡蛋饼也过来帮妹妹算账包油纸包,如今挑水砍柴的活儿有了有余,他便也安生了,不用着急忙慌地做杂活。尤其辟雍书院还放了榜,他昨夜干脆放了自个一日假,没?有读一页书,早早便睡了,今儿起来果然神清气爽,连湘姐儿都说:“阿兄的嘴快咧到耳根了。”
沈济嘴上说胡说,心里?满溢的喜悦却像水波似的冲刷摇摆着。
没?法子,昨日骤然得?知喜讯,神情激荡复杂,又得?忍着不要在人前得?意洋洋,今儿过了一日后,那些?纷纷扰扰都远去了,便全剩了最纯粹的幸福。
沈渺回了铺子,瞥见一早来吃面的人里?头还有白老三和姚博士,便笑道:“还是老样子?”
白老三点头:“还要两份炸酱汤饼。”
姚博士却想了想,改口?道:“今儿要羊肉汤饼。”
食单上的汤饼他都尝过了,其中最喜爱蒸汤饼,之后又连着吃了几日,但昨日发了俸银了,姚博士便决定?今儿吃个新鲜的。沈娘子铺子里?的汤饼样样都不错,这羊肉面定?然也好吃。只?是她?家?品类太少了,便是按照食单上一样样点,点不了几日便也吃了个遍。
“还是如往常那般,一会儿晚点再做一份,要带走?的。”姚博士说着递上自家?的碗。如今他出门吃汤饼,都习惯要再带一只?面碗出门,这样临走?前,便能给如意带一份了。
沈渺笑吟吟地接过了,另外几人有的要羊肉汤就小笼包,有些?要疙瘩汤,沈渺便一边让济哥儿送两笼小笼包进来,自个便忙往灶房里?去:“好,马上就来,稍坐啊,各位。”
羊肉汤和疙瘩汤都是现?成的,沈渺先盛好送了出来,便开始做杂酱面和羊肉面。
因汤底和炸酱也是现?成的,这两种做得?也快,没?一会儿便上齐了。
之后陆续又有人来喝汤,做媒的宁娘子隔三差五也准要来喝羊肉汤,她?对沈渺做的羊肉汤赞不绝口?,每日都有不重样的新鲜赞美,说媒之人这口?条果然伶俐,说得?沈渺都险些?飘飘欲仙了。尤其牛大锤的横山羊铺要是偶然间断了货,沈渺换盐池滩羊熬汤,她?竟然一下便能吃出不同?来,显然是个羊肉老饕了。
灶房里?一时蒸汽氤氲,弥漫如云。
忙过了早食,年婶娘也准时送有余来上工了。她?们俩天不亮便开始从家?中出发,从外城一路走?到内城,通勤时间将?近一个半时辰。沈渺本想每日多给有余几文?钱,让年婶娘领着她?坐最早一班长车,省得?这样奔波劳累,年婶娘却摇头道:“便是刻意要她?走?的。”
年婶娘叹气道:“长车沿途停车接人,绕来绕去,若是不慎没?赶上车,她?记不住路,很容易走?丢的,若是遇上拍花子可就遭了。沈娘子,我知晓你好心厚道,但是……这是我们娘俩的命。”她?低头掏出帕子来拭泪,“我是老蚌生珠,年纪大了,以后也不知还能带她?走?几回,趁我还在时,牵着她?一遍遍走?,总有一日她?能记着这条路,往后即便我病了、没?了,她?一个人走?,也不会丢了。”
沈渺被说得?心酸,赶忙道:“快别这样说,有余不能没?了娘,你要好好保重啊。”
年婶娘将?泪水一抹,又朴实地笑起来:“是,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我还想替有余攒一间小屋子呢,哪怕是城南大杂院里一间小小的房也好,往后她?能自个住、自个照顾自个,不靠她?兄嫂,我就放心了。我只要能瞧见这一日,要我立刻闭眼,我都愿意。”
“呸呸呸,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快呸掉。”
年婶娘笑着让有余进门,她?则告辞自去做工,见她?要走?,沈渺赶忙给她装上两包鸡蛋饼,再提上一瓮枣汤:“今儿做得?多了,放着也是白放着,拿去吃。”
年婶娘愣了愣,推了两回,没?推给沈渺的力气,被直接塞了个满怀,只好千恩万谢地拿了。
沈渺见她?将?鸡蛋饼揣进怀里?没?有吃,匆匆离开,也叹了口?气。
有一回,年婶娘整夜都没?有来接有余,沈渺让有余跟湘姐儿挤了一晚,后来才从有余那结结巴巴、模糊不清的描述中知晓,原来年婶娘也寻了一份工,是在珠帘巷后街帮唱戏唱曲的伶人或是勾栏院里?的女子缝补戏服、清洗衣裳。
那日她?没?来,便是饿晕了,倒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勾栏后巷里?,竟来来往往无人理会她?,还有偷儿把她?那日挣下的银钱都摸走?了,她?就这样在地上躺了一夜,隔日老鸨瞧见了,还以为死了人,嚷着晦气,叫来了两个厢军将?她?扔上板车,骂骂咧咧就要推到城外乱葬岗去随地埋了。
结果扔上车时,头狠狠磕在木板上,倒把她?撞醒了。
醒了以后,她?也不去治伤,反倒踉踉跄跄来沈记,见有余面色红润,正往缸里?倒水,这才松口?气。
沈渺借此机会细细问她?,年婶娘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替人补洗衣裳,每日约莫能挣七八十?钱,为了这七八十?钱,她?连午食都舍不得?吃,早起在家?吃半个能噎死人的干饼,到了晚上再回家?喝一碗糙米稀粥,其余时候饿了,只?喝凉水充饥,便这样一日对付一日。而她?每日挣的钱,一半贴补家?里?,一半悄悄地替有余存起来,那些?都是为有余攒的“买房基金”。
“沈娘子,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家?男人、儿子媳妇都不知晓这事儿。”对于这事儿,年婶娘很是紧张,提心吊胆地说,“他们不知晓我在给有余存钱,我骗了他们,说是在内城开销大,每日只?能得?三四十?文?。”
沈渺听完除了保证自己绝不会外传,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从此之后,她?再给家?里?人做早点,不仅会做有余的份,还会多做年婶娘的份,且给年婶娘做成两餐的量,这样她?早上吃一半,午时还能将?就一顿。如鸡蛋饼这样的东西?,凉了虽没?那么好吃了,但不会发硬,又营养、油性足,能让人吃饱。枣汤甜,能升高血糖,补充能量,也能防着再有这样晕眩无力的时候。
有余背着个满是补丁的斜挎布包,傻笑着进来了,她?一进来便笨拙地挽袖子,准备开始干活儿。她?已经熟悉了沈家?的构造,也摸索出了自己一套干活儿的流程:先洗碗,因为食客不经意间便会突然冒出来,碗是最紧要的;碗洗好了,便去砍柴,一块块堆好;之后扛起扁担,去水房挑水,来回挑四五趟,一上午差不多也就过去了。午间人少,她?可以搂着雷霆,在后院前廊睡一觉。
午后,再陪湘姐儿四处折腾邻居,在巷子里?当山大王,能玩到后背尽湿。下午她?再挑两次水,之后便等夜市开了,真正忙碌起来,那时她?便会像一块儿磐石,寸步不离地坚守在炉灶边,替沈渺烧火、烧火、努力地烧火,或是在烧火的间隙,再去洗碗。
烧火,洗碗,烧火,洗碗。
天黑了,铺子里?的人走?光了,阿娘就会来接她?了。
而这一整日,有余最开心的时候便是吃饭的时候,每一顿饭都好香,每一顿都好饱。如今除了阿娘,她?最喜欢的便是沈娘子、湘姐儿和雷霆了。济哥儿不爱说话,有时还会揪湘姐儿的耳朵,很凶,怕怕。而那只?黄色小狗总爱跟在鸡屁股后面舔鸡屎吃,臭臭。
沈渺不知道有余简单的脑袋瓜子里?,已经将?沈家?的一草一木都容纳了进去。她?见有余来了,便顺手?拿过灶房里?干净的帕子,先给她?擦去大老远走?来,脸上沾上的那一层细细的黄土。
之后,便招呼她?吃鸡蛋饼:“先吃了再去洗碗,不着急。”
她?不由分说将?她?赶到廊子下去坐着吃,初夏清晨的风凉爽,吹透人心扉,有余吃得?两只?脚晃晃悠悠,忽然又从风中闻到了灶房里?冒出来一阵难以忽视的卤香味,香得?满鼻子里?都是馥郁的味道,挥之不去。其实方才她?就已经闻到了,只?是一会儿擦脸一会儿又被推出门去,她?的脑袋都还没?来得?及转过弯来,就已坐在廊下了。
她?好奇地又站起来跑去看?。
角落里?有个大砂锅里?,满满都是卤好的猪头肉、大块五花肉、猪蹄……是沈渺一晚上用极小极小的火t?慢慢地卤出来的,棕亮的卤汤里?裹着这些?卤料与各色大料,不必掀开盖子便已经从灶房香到了前头铺子了。
这时候早市刚散,本是半早不晚的尴尬时候,铺子里?本应闲下来,但因这卤料出锅,香味蹿到了街市上,将?许多本是路过的行人都香得?蹿了一跟头,于是寻着味儿便进来问了:
“店家?娘子,这爊肉真香啊,都有什么?怎么卖?香得?受不住了,趁热切一块儿来尝尝!”
沈渺刚在柜台旁边靠墙之处支起一张桌子,将?砂锅摆了上去,便已有人来买了。
“爊肉”中的“爊”有通过长时间烹制熟肉的意思,便是此时的卤料铺子了。卤肉在大宋并不稀奇,汴京城内不少打着“爊肉”招子的,生意都很红火。沈渺买猪头肉时顺带打听了一下行情,也买了点儿旁人做的来尝,心里?约莫有了底,这才开始尝试着卖的。
这千年前的传统做法,是以带壳的卤鸡蛋与大块儿卤羊肉、鹿肉、猪、鸡、鸭甚至是獾肉一起卤,吃起来是有些?类似麻辣味的,他们会将?麻椒、花椒、酱姜和茱萸捣碎后混入卤汤里?,使得?香味里?夹着重重的辛辣味,闻起来都呛人。
甚至有些?铺子还会加芥末,那更是吃得?涕泪横流,令人难以招架了。这一类便是宋朝的“重辣”了,能吃辣之人爱若至宝,吃不得?辣之人连途径爊肉铺子都要掩鼻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