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高悬于榜上的名字,就这般仿佛闪着光,撞入了他本已黯然的眼中。

“甲舍第六名,沈济,行二,寓址永康坊金梁桥杨柳东巷……”

沈济身躯骤震,目瞠神恍,不敢相信地?一字一字地?再瞧了一遍,还踮着脚对?了三遍后头的住址,以防是同名同姓白?高兴一场。等终于明确了之后,快要蹦出喉咙里的那颗心?,却也没有落回肚子里,而是裹挟着一股冲动?,要径直地?冲出他的天灵盖一般。

但很?快,他又把这股冲动?死死地?按捺了下来,因?为他瞥见李挑子叔仍旧满脸紧张地?等待着,即便是不识字,也还在密密麻麻的大榜前,来回扫视,试图去辨认上头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墨团。

沈济赶忙认真地?重新再扫了一遍榜,从头到尾,的确没找到狗儿的名儿,于是只能很?小声地?告诉了他。李挑子虽流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很?快便笑了笑:“无妨,无妨,狗儿比你小一岁,明年?还能考,再考一年?就是了。”

之后二人便打道回府,李挑子去看?榜时走得?飞快,但如今知晓了儿子没考中的结局,步子便慢了,拖沓着,仿佛每一步都在叹气。

沈济陪他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告了罪,便自个狂奔了起来。

他满腔的喜悦不敢在失意人面前袒露,但他好想早点回家?,头一个便告诉阿姊。

他考上了,真的考上啦。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呼呼刮过耳,胸口似乎在燃烧,所有的快意畅然都在奔跑中释放,但这些剧烈的情绪在看?到阿姊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点点委屈,从心?底深处慢慢地?酸上来。

他抱着阿姊瘦瘦的腰骨,往日孤独备考的时光像是从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让他说了那句:“我考了第六”之后,便哽咽难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应他的,只是阿姊轻轻拍在他背脊上的手。

阿姊的手是做活的手,不是那么细腻,还有不少伤痕,但带着她的手温如此拂在他的背上,却让他很?快平静下来,当他终于平静了,忽然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在干嘛?

他好肉麻!!

沈济像兔子似的往后一蹦,一张脸通红,撒腿跑回了屋子里。

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沈渺提着肥嘟嘟的鸡,哭笑不得?地?笑了笑,便又平常地?冲着他慌不择路的背影道:“济哥儿,你先?在屋里歇一会儿,等会记得?去巷子里把湘姐儿和有余找回来,这俩不靠谱的,遛个狗遛没影了。”

顿了顿,又高兴地?冲着他的屋子喊了声:“济哥儿,好样的啊!”

说完,她便喜悦地?哼着“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歌,自顾自进灶房去剁鸡了。

沈济把害臊得?几乎要滴血的脸埋在被褥里良久,直到听见灶房里传来熟悉的刀砍在厚砧板上的砰砰声,他才重新爬了起来,依言从院子后门溜出去找湘姐儿。

他在每个邻居家?的后门探头探脑,都没找见湘姐儿,直到走到巷子最深处的古家?油坊,才听见了湘姐儿与?其他孩子再过家?家?酒的声音。

古家?比其他人家?都宽敞些,院子里有大大的石磨,有高大的木头做的杠杆,还有炒油用的巨大铁锅,边上还有巨大的像是一座高塔一般,专门存放油料的大仓库,里头成袋成袋的芝麻、菜籽与?大豆放在垫高的木架上,只要一走进古家?,便能闻见浓浓、香香的油味。

古家?的上一辈人都已不在了,如今当家?的是年?轻的古大郎,他只比阿姊大几岁,浑身都是香油里浸出来的好脾气,还有个胖乎乎像西瓜似的大肚子,最喜欢和孩子们玩了。

济哥儿找来的时候,湘姐儿在扮剃头匠,古大郎躺在竹凉椅上当客人,任湘姐儿揉捏。

他的双胞胎孩子阿宝和阿弟,便成了湘姐儿的徒儿,左青龙右白?虎,一个假装递剃刀,一个假装捧着热水,十?分兴奋地?等待湘姐儿这个剃头师傅派活儿。

雷霆和有余露出呆愣的神情,傻坐在另外两条竹椅上,显然是刚刚被蹂-躏过的前一波客人,雷霆的狗头上扎了俩冲天辫,有余则被编了两个高低不平的辫子。

沈济好奇地?探头一看?。

“叔啊,我捏得?可行?你一会儿洗头时可要用皂洗?还是不用嘞?”湘姐儿学得?一本正经。

古大郎被逗得?一直笑,又要配合,便忍笑道:“这都有何讲究啊?”

“讲究大着嘞!用皂洗,不生虱子,再用篦子一篦,那头发十?天半月也是又亮又顺不会打结的嘞。”

“这般好,那用皂洗罢。”

“用皂洗得?加三十?文哦,我这皂可是上好的羊脂皂嘞。”

古大郎大惊失色,忍着笑从竹凉椅上坐起来:“不成不成,那我不做了。”

湘姐儿连忙把人摁回去:“哎呦,您是熟客了,给您算便宜点儿!”

“多便宜啊?”古大郎已经忍不住了,被迫倒回椅子上时,这肩头都笑得?抖。

“给您算二十?文吧?快!阿宝,拿皂来!给咱叔拿上好的!”

“嗳!来咯!”阿宝应声,哒哒哒跑进屋子里,又哒哒哒跑出来,假装手里捧着东西呢,凑上前来便上演了个亲闺女?叛变的戏码,对?着他这个亲爹喊道,“叔,您的皂来咯!”

古大郎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成成成,那快洗吧。”

“叔,你刮脸不?刮脸十?文。”

古大郎又震惊地?弹起来:“你这是黑心?铺子啊!不剃了不剃了!”

湘姐儿赶紧再次摁住:“别?走嘛,给您算五文得?了。”

于是几个孩子在散发着油香的小院里,嬉嬉闹闹,围着古大郎搓头发、篦头皮,还煞有介事给他拿小木片刮脸,一番捣腾之后,湘姐儿又让阿弟拿镜子来照,赞美?道:“叔啊,您看?看?,您这一洗,一刮,多么人模狗样啊!”

古大郎笑得?险些一骨碌跌到椅子下头去,有这么夸人的么?

“叔啊,剔胡子不?可要修个两边翘翘的八字胡?”

古大郎已经能预料到湘姐儿的言下之意了,抚着肚皮,斜着眼笑道:“可是又要加钱?”

“嘻嘻,加五文钱吧,您是老主顾啦,送您啦!”

“你这剃头匠,这也挣钱,那也挣钱,一日能挣不少呢!”古大郎又被她笑得?不行。

“哪里哪里,都是辛苦钱!”湘姐儿搓搓手,露出好一副可爱又市侩的嘴脸,“不挣钱不行嘞,我阿姊说了人不能光靠脸吃饭嘞,容易遭人骗嘞!要么多读书,要么多挣点钱,总要占一样啦!”

古大郎哈哈大笑,连门外偷听的沈济都忍不住笑了。

等他进去抓人,古大郎已经被折磨成了个披头散发、鬓角被剃秃了一块,胡子都被拔掉好几根的可怜人,见沈济来领人了,赶忙翻身溜之大吉:“你阿兄来了,不闹了不闹了!快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