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宋律,若是济哥儿没了,这铺子自然也就成了沈大伯一家的了。

谁知济哥儿年纪小,却生性聪慧,又不如原身那般性子软和、好摆弄,想必沈大伯家是因此才恼羞成怒将两个孩子赶出门的。

济哥儿与她说得轻省,“冷眼酸语”便涵盖了这三年,但寄人篱下有得法子叫人有苦难言,他们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怕,阿姊经了这一遭,脑子清醒了,不会再叫你们受欺负。”沈渺将济哥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走,阿姊回去给你们烧面疙瘩汤喝。你虽在病中,但光喝粥寡淡,也不够营养,疙瘩羹暖身暖胃,正好。”

沈济没有说话,他拿眼角余光悄然打量了沈渺一眼。阿姊自小是个什么性子他如何不知?若非有个这样良善懦弱的阿姊,他也不会养出这样的性子。只是这回阿姊归来,那双满是犹豫不安的眼眸似乎变了,变得这样透亮坚定,竟让他生出了一些想要依靠的心思来。

但很快,他又将这点软弱从心底抹去了,暗暗起誓:阿姊从荣家回来了,日后不免有人要说闲话,他更要撑起门户才是。

沈渺没注意到济哥儿愈发老气横秋的神色,还在温声絮叨:“我先前途径蔡州买了根紫山药还没吃完,正好用上……不过行李还在顾婶娘家呢,对了,等会先去采买些柴火与厨具,疙瘩羹最紧要的便是火候了……”

“什么……疙瘩羹?”

脖子后头忽然传来一点湿润,沈渺讶异地回头一看,只见原本酣睡的湘姐儿猛地抬起了小脑袋,还睡眼朦胧地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

沈渺失笑:她这妹子,难不成是个吃货?

第8章 面疙瘩汤 “这是哪家在熬羹,这样香?……

时至晌午,来打酒的人多了,汴京如今最时新的蔷薇露酒半日便买了个精光,顾屠苏忙从自家沽酒铺转到后堂,准备再搬一缸酒放在铺子里。

他大步撩开门帘,转过廊子,却见自家用来送酒的板车上放了两只陌生的桐油红木箱子。

那箱子虽旧,箱子两侧的铜环提手、锁鼻与拍子却都带着精细的雕工,雕得是石榴、葡萄与柿子,一看便是女子的嫁妆箱笼。

而且,还有些眼熟。

“娘,这是打哪儿来的?”顾屠苏用挂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冲着灶房里嚷道,“我紧着用车,先把这些东西卸了成吗?”

顾婶娘从灶房里支起了窗,手里还捏着大勺,忙探出身子制止道:“可别!正好,你把东西送去对门的沈家,他们家大姐儿回来了!”

顾屠苏一怔:“沈大姐儿?”

“可不是,也不知怎的突然回来了,不过回来了倒好,济哥儿和湘姐儿那么小一孩子,那么可怜……唉?唉你跑什么呀!”

顾屠苏把手里打酒的酒提子都扔了,一扭身推了车就跑。

从后门一出去,便望见沈家那烧得只剩焦木架子的房梁,他每日送酒时常会怅然地望一眼。

幼时因比邻而居,爹娘酿酒忙碌,便时常将他托给沈家,一日三餐有两餐都是在沈家蹭的,沈家是个汤饼铺子,每日都是炊烟袅袅、香喷喷的。

他与沈大姐儿常一块儿趴在门槛处等候,若是巷子口传来“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一准是串巷卖泽州饧的担货郎经过了,沈家婶婶便会塞给他几块铜板,让他带大姐儿去敲糖吃。

两根小木棍各缠一块儿香甜粘牙的泽州饧,是用米与麦芽熬制成的,色泽焦黄、香甜粘牙,没有孩子不爱吃。他与沈大姐儿能坐在巷子口的柳树下头,吹着风,望着热闹的街市,慢悠悠地吃一上午,直到沈家婶婶在后门大声呼唤他们回来用饭。

而今,沈家叔婶都仙去了,沈家总是人来人往的汤饼铺子,也成了一地荒芜的废墟。

有时起了风,沈家院里的草木灰会盘旋着飞起来;有时下了雨,能看见瓦砾堆里冒出来几丛荒草;有时夜深了,还有夜猫子在里头嚎叫。

除了前日沈济兄妹二人冒雨进了这院子,沈家已许久没了人烟。

可今儿他一抬头,却看见了那烧断了的烟囱里,竟然又升起了炊烟,他忽然便眼角发酸,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直到他听见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济哥儿你再躺着歇会儿,我去顾家取行李。”

顾屠苏呆呆地望着从倾塌的木门里走出来一个窈窕女子,他这个能单手拎起百斤重酒缸的壮汉子,此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浑身僵硬,手心里全是汗。

沈渺回头嘱咐完,湘姐儿却又一溜烟跑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她这岁数刚留头不久,红绳扎了两个总角,许是济哥儿扎发辫的手艺不精,小姑娘的两个发包大小不一、松垮歪扭,额发也乱糟糟,但她仰着小脸,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自打在她背上醒来,认出沈渺是三年未见的阿姊以后,湘姐儿便委屈不已地抱着她脖子大哭了一场,之后一步也不肯离开她了。

沈渺只好由着她牵。

结果一扭头,巷子里站着个极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年岁与她相仿,穿着粗布短褐,微凉的天还半敞着怀,刚干了重活似的,额角满是汗。

顾婶娘的长子早夭,这便是顾婶娘的次子顾二郎,和原身似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听闻当初险些便谈婚论嫁了,后来人模狗样的荣大郎横插一脚,最终竹马没能打过天降。

沈渺在记忆里翻了翻,视线又落在他手里的推车上,便欠了欠身,露出客气疏离地微微一笑:“顾二哥,真是劳烦你了。”

顾屠苏这才回神,他忙摇头:“客气甚么,我与你抬进去吧。”

沈渺便又道谢,这俩箱子又沉又大,她搬是能搬动,就是有点费劲。先前一路上也是多花一些银钱请车把式、扛包夫搭手帮忙。

沈家院子一片狼藉,板车进去也推不动,好在顾屠苏是干惯了重活的,三两下便替沈渺将这两只大箱子都抬进了灶房里。

顾屠苏站着喘了口气,擦了擦汗,沈渺已经从灶上的陶瓮里舀出碗热水来,端过来给他喝:“顾二哥,喝点水吧。我这儿还没收拾,怠慢了。”

“不必忙了,”顾屠苏环顾了一圈,沈渺似乎从前头寻到几条还能勉强站稳的长凳,用砖块别着凳子腿,靠墙拼起来铺上了草席,让还生着病的沈济暂且躺在上面。

见他来了,济哥儿挣扎着也要起来见礼,顾屠苏忙上前把人按下,又对沈渺愧疚道:“他们两个刚回来,我娘就让他们来家住,济哥儿却犯了倔怎么也不肯,我娘只好送来铺盖,又把这间屋子洒扫了一遍……可是这孩子淋了场雨,还是病了。”

“这怎么能怪你与婶娘?要怪得怪我没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两个孩子住在这儿没有冻饿而死,便是多亏了婶娘与顾二哥多加照拂了,我已感激不尽,二哥当受我一拜才是。”沈渺上前深深一揖。各家自有各家事,愿意这样搭把手已经很好了。

顾屠苏赶忙避开,口舌打结,连连摆手:“不不不。”

这时陶瓮里的热水滚沸,热气几乎要将盖子顶开,沈渺连忙过去将柴火抽出来一些。顾屠苏知晓沈渺这儿还没安定下来,还有一堆事要忙,便准备告辞了:“你买了柴?这些只怕不够,你先收拾着,回头铺子闲了我再给你挑一担过来,我先走了。”

沈渺没有多推拒客气,笑着应下了。毕竟她们三个从赵太丞家回来,的确只买了一捆柴火和日常用品应急,领着俩孩子拿不了太多东西,她左手一捆柴,右手一袋面粉,胳膊肘下还夹了根跟摊贩讨价还价送的大葱,大铁锅则用麻绳背在背上。湘姐儿替她抱了一摞碗筷,济哥儿也非要帮忙,手里拿了一只新买的木桶、一篮子鸡蛋。

三人回来都气喘吁吁。

送顾屠苏出去了,她便着手开始做面疙瘩汤,今日她准备多做一些,回头送一些去顾家t?,算是道谢。

灶房里的灶台她方才已经检查过一遍,四个灶,还剩两个能用,稍微打扫了一下,便去巷子里公用的水井打了水,先烧了点日常喝的白开水。

沈渺将烧开的水倒出来,又重新再烧锅水用来煮疙瘩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