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下朝回来的晚了些,身?上朝服都还未换,就被满院子的香气吸引来了,如今正一本正经地盯着郑内知为他讲解如何泡汤饼,还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亲自动手?。
郗氏却对着这食用便?捷又便?于携带的汤饼沉思不?语。
自打大宋立朝后从辽人手?中或是打或是买,尽数收回燕云十六州,郗家几代人便?一直与其他节度使一起?,驻守着燕云十六州。
其中,郗家守护的便?是与辽人国?境相邻的幽州、顺州和檀州。她的父亲去年还以老迈之躯,被调派前往秦州(甘肃)平叛西羌人的叛乱。
大宋如今与辽金竭力周旋,使得国?境腹地无兵戈,安居乐业,但在边境州府,三国?之间时?不?时?便?有烧杀抢掠的摩擦发生。辽金仍然争斗不?休,这也使得大宋在边关驻守的将士们同样丝毫不?敢懈怠,不?仅要忍受苦寒、离家之愁,还要日日披挂戍守连绵的烽火台;秦州便?更不?必说了,西羌人为了把持垄断通往西域的商道,已?截杀了数次大宋派往西域开拓通商的使臣,至今还未平息。
当年九哥儿?降生,她便?坚决否定了谢父为其取的那些诸如“礼”、“祝”、“祥”之流的名字。她为其取名“祁”,用的便?是秦州祁连山的祁。后来九哥儿?启蒙就学,也是由郗氏的父亲、他的外祖父捎信来为他取的小字:“关山”。
谢祁,谢关山。
谢家虽是百年士族,却已?落寞;郗家虽为被文官轻视的武官,却位列高官,手?握边域重兵。这两个家族的联姻自然一个想跻身?士族之列,一个想借力复起?,是为相辅相成。但后来,郗氏嫁进来后便?发现自己这个郎君不?大着调,也不?聪明,日后前程只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于是慢慢的,在谢家,郗氏的威望早已?压过?了其夫,即便?是给儿?子取名这样的事?情,谢父也遵从妻子的意见,乐呵呵地点头。
今日也是如此,郗氏压根没有等谢父回来,便?已?先用了晚食。
只因九哥儿?带回来的这汤饼,实在是令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众人看着这汤饼,或是觉着有趣,或是觉着美味,可唯有她想起?了郗家保家卫国?的父兄、叔伯,以及所有戍边卫国?的将士兵卒。郗氏出生在军营中,她是知晓边关疾苦的。有时?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没有这样多的时?辰与功夫去炮制一顿好饭。他们当中好些人常年吃馕饼,到?了后来生病,便?是因缺肉少菜而得了舌头红肿、雀蒙眼、浑身?皮裂等病症。
谢祁本也在欣喜沈娘子的饭食令全家人都喜爱,忽然注意到?了母亲的沉默。他略微思忖便?也心?领神会,轻轻地问道:“阿娘可是觉着这速食汤饼可作为朝廷拨发给边关将士的军粮?这汤饼虽不?能用于行军打仗,但日夜苦守烽火台与城墙之上的将士们若是能吃上这样一碗汤饼,也是一件利民利国?的大好事?儿?。”
郗氏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可冒失,还得多加谋划、多思量才?是。我们家从不?做恃强凌弱之事?,想将这汤饼作为军需,也得问问沈娘子是否愿意?其次,更得考量这汤饼要制成的话所需本钱几何?晴日能存放几日?雨日又能存放几日?方方面都得仔细试过?才?行。有了结论,再由你?父亲写上一个细致的陈条上奏官家,而官家愿不?愿意为边关军需多耗费这些银钱也是未知。”
谢祁明白,沉思着点点头。的确,若是要作为军需,沈娘子一个人如何能忙得过?来炸面饼?那若是朝廷要买她的食方,对她又是否公平?
“所以……此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谢父忽而说不?成不?成!
郗氏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夫君,谢祁也以为父亲对此事?有何高深见解。
谁知谢父正严肃认真地按照指示亲自泡速食汤饼。而十一娘不?知何时?蹭了过?去,正和父亲撒娇,想多分一碗吃。
谢父手?按在用来当面盖子的山水钧瓷盘上,严词拒绝了闺女?的要求:“十一娘,为父每日去官衙上值,如此奔波劳碌,回家用饭难得吃一顿这样时?新有趣的饭食,你?怎能惦记老父的汤饼呢?”
“爹爹,你?最好了,便?只分一半,如何?”
“不?成不?成!”谢父又摇头。
郗氏和谢祁:“……”
原来是这个不?成。
与此同时?,并不?知晓这一切在悄然发生的沈渺,她的铺子里也迎来了今日的最高峰。
夜市开了,又正好是用晚食的时?辰,一时?食客络绎不?绝,中间两边所有的桌椅全都坐满了。
她在灯火下忙得团团转,招呼这个,招呼那个。一会儿?店里来了个方脸怒目的长衫老翁,一会儿?又有国?子监的学子结伴而来,之后又还有慕名而来的厢军进门,连李婶娘一家人、顾婶娘也先后脚t?来吃面,就连住得老远的周掌柜也跟在济哥儿?的身?后,笑嘻嘻地伸头走?进来。
而且,除了顾婶娘坚定地选择了羊肉面,怎么其他人全是点名来吃方便?面的呐!
沈渺自谢祁走?后便?一直在炸方便?面,炸了一下午刚晾干的那一批,已?赶不?上卖的速度,不?出半时?辰便?已?售罄。
小铺子里灯影暖黄,里头挤挤挨挨、声音喧闹,铺子里的泡面香弥漫到?了街市上,又勾得不?少人进来。好些人坐不?下了便?嚷着要买回去自个泡。
济哥儿?和湘姐儿?踩着板凳,一人递面饼一人包面饼,好似两个方便?面流水生产线上的小工人。
一夜之间,这方便?面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汴京城。
第41章 聘洗碗工 她觉得这样挺好的,有余是最……
城郊, 辟雍书院后山,有一排搭在寂寂山间的精巧竹舍。
日头刚攀升到天?心,冯七娘挽着带盖的食篮, 拾阶而上, 到了那竹舍前,抬手敲了敲半掩的门扉,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有气无力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的“进来吧”,摇摇头,在阶上脱了鞋, 提起裙子推门进去。
竹舍内陈设清雅古朴,铺了满地厚实的簟席, 踩上去软软的。
但她一进去,便被满地揉成?团的纸张、横七竖八的秃笔惊得脚步踉跄, 还一脚踩进一滩新鲜的墨汁上之所以说是新鲜的,是因那墨汁显然?刚刚打翻的,沁入了簟席中,还湿着呢。
她不由生气地竖起两条眉毛, 对那蓬头垢面地坐在纸堆中发呆的中年?男人道:“爹爹,你究竟要在这荒山野地里待多久才肯归家?这几日母亲一人伺候痴傻的祖母,还要照料不懂事的幼弟, 已快要熬不下去了,又还要担心你在这儿能否吃饱穿暖!”
冯博士抓住自己已经打绺的发髻,癫狂地张开手臂:“我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啊!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如?此啊!官家说《文苑》芜冗、《广记》怪诞, 要我写出一本能够记载历代史实、法典的全书,可是我编写到一半,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随即又忽然?起身, 将桌岸上一沓写满墨字的纸全都又撕又揉,如?山猿一般发了好一阵疯,这才突然?发现?门边站着一个少女似的,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两颊已经瘦得凹了进去:“你来做什?么?滚出去!别?用世俗杂事打搅我!我已经快要想出来了……快要想出来了,别?打扰我……”
说着又疯疯癫癫拿起笔,趴在案上写着什?么。
冯七娘气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将手中的食篮狠狠掼到地上,哭道:“我与阿娘便不该担忧你!还将好不容易挤破头才买来的吃食送来与你!你写你的书去,即便饿死?了、冻死?了,我与阿娘也再不管你了!”
“砰”地一声,冯七娘摔门而去,那食篮骨碌碌地滚到了冯博士脚边,藤编的盖子早已摔破,里头飞出半块油炸过的干面饼。
冯博士本沉浸在繁杂寻不到头绪的书中世界,混混沌沌、狂乱迷惘之中,他?忽然?嗅到一丝令人涎水欲垂的辛香之味,这股香气横冲直撞,将他?从失去理智的边缘,硬生生又拽入了现?实。
他?抬起干涩的眼,又慢慢往下移,盯着那打翻的食篮半晌,默默地捡了起来。草草一看,里头是两块摔碎几瓣的干面饼、两块凝固的酱,一颗蛋、几片肉、还有些切得碎碎的,烤干的杂菜。
食篮的最底下,还压着妻子亲笔写下的纸条,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温柔嘱咐道:“郎君当按时而食,勿过劳神。编书非一日可成?,万毋过急也。此乃外间食肆新制速食汤饼,以沸水注之即得食,甚是便利,必不延误郎君之正事,务须善用而食之。”
冯博士捧着这信笺,不禁被触动了心肠而眼泪汪汪,想到方才自个竟对女儿大发脾气,也是心中惭愧。他?揉了揉脸,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怀中,又将掉落在地的干面饼一点一点捡起来,挎着篮子转到竹舍后廊,拾柴烧水,在竹碗里泡起这汤饼来。
山风穿过竹林,冯博士耸动着鼻头,惊讶地盯着面前刚刚揭开的竹碗,里头那干干脆脆的硬面饼,竟真的在顷刻之间成?了一碗汤鲜味美的汤饼了!
真如?神迹啊!
好几日废寝忘食也没写出一个字来,冯博士此刻被那香气扑得满腹苦恼化作了辘辘饥肠,他?不顾烫口,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吃到一半,腹中渐渐暖饱,连钻进牛角尖的头脑也清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