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1 / 1)

邱先生的家就在金梁桥外靠近大相国寺的榆树下,因此也有人管他家叫榆树下学馆。

才刚到门口,隔着墙都能听见里头响亮的诵读声, 榆钱落了满地,学馆里看?门的小童子捡了满兜,见有骡车停下来?,便卷着衣兜上前询问:“来?找谁?”

“是来?等学子下学的。”李婶娘忙陪笑道。

“那你?们车停到石墩后?头去等吧,别挡了大门。”童子指着右边,“再有一刻钟便敲钟了。”

“多谢了。”几人又把车赶过去。

果然没等多久便听见了铛铛的钟声。

学生们背着书囊像潮水般欢呼着涌了出来?,李婶娘和李挑子早下了车在门外张望。

沈渺也跟着站在旁边,看?着这些鸟雀般冲下台阶的童子、半大孩子,心?里忽然也想起托付给谢父的湘姐儿、陈汌和有余,也不知?谢父带孩子带得如?何了?应当还好吧,陈汌和有余都很乖,湘姐儿虽皮了点,但也不算很折腾人…吧?

而且阿桃、福兴也在呀。

沈渺琢磨了片刻,觉得算无遗漏,又放心?了。

“怎么都没见着狗儿啊?”李婶娘踮着脚,四下张望,有些着急,“他还没出来?呢?”

李挑子也没见人影,也把手攥在一起了,担忧地揣测道:“不会是课业没完成,叫先生留下来?打手板了吧?”狗儿在家写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时常一日?才写几个字,早起端着饭进屋,见他提笔写了俩字,晚上再去看?,在桌前枯坐了一日?,毛笔都干了,还是只有俩字。

因此他以往时常挨邱先生的戒尺打。

但李挑子知?道狗儿不是故意三心?二意糊弄学业,这孩子自己也急啊,但有时就是写不出来?。他和李婶娘又不识字,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前段时日?谢家的九哥儿搬过来?了,李挑子便常让他拿着课业去问九哥儿,问了果然见效,狗儿在私塾里省了好几顿打。但大姐儿路上说九哥儿也回书院去了,那狗儿不会又挨打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李挑子更急了。

“学馆里孩子多,落到后?头了也是有的。”沈渺抬眼帮着找,结果很快就在人堆里瞧见李狗儿了,她看?李婶娘和李挑子还在茫然四顾呢,好笑地指着刚迈过门槛出来?的李狗儿道,“那不就是狗儿么!”

“哪个?”李婶娘都快蹦起来?了,还是没瞧见熟悉的、生得瘦瘦一条的儿子。

“就那个穿酱色衣裳背湘竹书箱的呀。”沈渺指过去。

李婶娘和李挑子的目光这才定?住了,看?清后?,两人都慢慢睁圆了眼那长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竟是他们的狗儿吗?有些不敢认,两人又眯起眼,仔细辨认着五官,终于?认出来?了,好像…好像真?是啊!

狗儿那脸起码圆了三圈啊。

“狗儿这儿!”沈渺扬起手叫他,“你?阿娘阿爹回来?了!快过来?!”

李狗儿也看?见了爹娘,兴奋地攥住背带跑了过来?:“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和你?爹刚回来?,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哎呀……”李婶娘这才笑出来?,又上下把他拉到身边来?看?了又看?,又有点难以置信,“一个多月没见了,你?长高了些…也…也胖了。”

“沈家阿姊一日?吃三顿,下午还时常做点心?。”李狗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皮。而且沈家阿姊做得还特别好吃,根本不可能剩下,他每日?这么吃,吃完就坐着练字、写课业,很快便像吹气般胖了起来。

沈渺笑道:“哪里胖了?你娘浑说,走,上车去,有什么话回家说。”

“胖了好,胖了壮实。”李婶娘也从儿子一个月不见胖了三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帮他把书箱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拉着李狗儿的手道,“阿娘给你带了好些金陵城里的好东西,汴京都见不着的呢!”

李狗儿惊喜道:“真的?什么东西?”

“你?先前不是想要比曾家那小子更好的九连环吗?这回阿娘给你?买了乌衣巷王家蒙学做的九连环!上头还刻着王氏家训的谜语,铜制的,可漂亮了!还有那什么《六朝图志》。临走前,你?不是问阿娘金陵城是什么样子吗?阿娘嘴笨说不出来?,这本书里全是图画,也有字,阿娘认不得,反正上头画了白鹭洲和石头城,好看?极了!对?了,还有雨花石,说是这种石头金陵才有的……”

李婶娘嘴说个不停,已?经四十多岁的她,仍旧穿着简朴的葛布衣裳,包着头巾,身上甚至还有鸭子的味道,但沈渺看?着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说着金陵风物的她,心?头却莫名?溢出一点点涩然。

困在柴米油盐和碎布头中打转了半辈子的市井妇人,终于?第一次走出了汴京城。她看?过运河上磅礴的日?出,听过采莲女的吴歌,走过了倒映在二十四桥的月光……这让李婶娘整个人像被金陵烟雨洗涤过似的,以前总斜着看?人、事事不满的眼睛,此刻明亮而有神采。

排除一些天生便是恶人的人,有时候,大部分人之所以狭隘掐尖,只是因为她并不知?晓广博的人生应该怎样度过。譬如?李婶娘,四十多年了,她从?没见过这九道城门外的世界。

沈渺双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眼里闪闪发亮,正夸张地跟李狗儿比划秦淮河畔张挂的走马灯能延绵几里长的李婶娘,不禁翘起嘴角。

回到杨柳东巷,沈渺便让李婶娘和李挑子赶紧带狗儿回家,自己也好好歇息歇息,她又相邀道:“今儿李叔和婶娘都好好休息,明儿来?我家里吃晚食,我好好做一桌子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李婶娘却直接摆手婉拒,一本正经地道:“我和你?李叔都说好了,明儿让他带我回一趟娘家,我买了两匹绢布给我娘,她还没见过金陵的布呢。”

她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还见识了这么多好东西,她当然要回娘家显摆去!去娘家炫耀完,再去小姑子、大姑子家走一趟,最后?还要去巷子里各家都转个遍,哪有空在大姐儿这消磨?

好嘛,沈渺秒懂了,忍笑道:“好好好,等婶娘有空了随时来?家里。”

“我先歇几日?,等我从?娘家回来?,我便每日?一早都去鸭场那儿帮衬,等你?请的人做事都熟了,我便两日?去一回,省得他们偷奸耍滑,把你?这个东家瞒着。”李婶娘忙又补充了一句,怕沈渺心?里不舒坦,她还解释道,“毕竟狗儿还小,家里也要顾。”

当初沈渺就跟李婶娘说好了让她来?当鸭场顾问的,这样她能兼顾家里还能挣点银钱,而且她也没想当周扒皮,人家刚回来?便让人上岗也太不像样了,于?是笑道:“不忙不忙,婶娘这一路本就辛苦了,歇几日?应当的。”

李婶娘这才满意地搂着李狗儿往巷子里走。李挑子收拾行李慢了一步,他用扁担挑了大件的行李,还从?包袱里翻出来?一盒子雨花石,憨厚地笑道:“不知?买什么给湘姐儿他们,挑了一盒子石头,拿去给孩子们玩吧。”

“破费了,这不便宜吧?”沈渺含笑谢过。

“没什么,这是应当的。对?了,这骡车还是童漕官借给我们的,我却不知?上哪儿去寻这童漕官,恐怕还要劳烦大姐儿使个人帮我们还上才是。”

“我知?道。”沈渺忙道:“我让唐二跑一趟就成了,不打紧的,李叔快回家去吧。”

李挑子这才赶忙挑上担,追上妻儿。

沈渺看?他们高高兴兴回了家门,才转身推开自家的院门。

院子里一片寂静。

廊下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地人。

陈汌和有余都被扎了两根冲天羊角辫,额头上点了红点,嘴上涂得鲜红的胭脂,挨着睡;湘姐儿在他俩边上睡着,她乱蓬蓬的头发里也戴了一头花,还搓了个泥团子贴在脸颊上,这……

沈渺俯身细打量,这难不成是扮的媒婆?沈渺无奈地看?着她那头扎得一大一小、乱七八糟的发包,这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扎的。

她旁边,谢父也簪了一头花,脸颊上涂了两坨大红胭脂,连眼皮和嘴唇都被涂得红彤彤的,鬓角留下来?的两缕风雅的头发t?被编成了辫子,他脖子上还系着红绸布,顶着不堪入目的妆容,睡得十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