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欣然同意了。
今日还?是个格外难得的大?晴天, 雨水收了,雪也化尽了。这正月里萎靡不振的阳光总算争气了一回,将汴京城烤得像沈家土窑里正在烘烤的蛋挞,连空气里都莫名有种蓬松暖和的酥皮之感。
杨柳东巷各家的院墙上都架起了长竹竿, 晾满了各色花纹的被褥。如九哥儿这样个高之人,从西巷走到东巷,得一路低着头, 从被晒出阳光与?棉絮味道的被褥下头穿过。
沈家小院里,湘姐儿搂着麒麟,砚书搂着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牛犊, 俩馋嘴猫端了两张小板凳, 一直守在散发出浓郁奶香的土窑跟前。
砚书是昨晚深夜到的,他和秋毫、牛倌、周大?一家赶了三辆车,一辆是九哥儿的行李, 一辆全是九哥儿搜罗来的陈州土产,另一辆载了头还?在带崽的黄牛。因带的东西太多,带了活牛,一路停停歇歇,他们比谢祁多走了两日才到。
今早起来,砚书便带着牛和一堆土产来敲门了,当沈渺见到一地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这一对黄牛时,人都有些?呆滞了。
九哥儿回来这几日,竟只字不提他给她带了这么多的东西来。
光收拾九哥儿带来的各类特产,都花了一个时辰。但九哥儿带来的东西都好生?实用啊,沈渺拆箱子?归整时竟然全都能用上:黄花菜、大?蒜等食物她日常开店便能用上,陈州大?蒜真?的又?大?又?辛,味道浓郁,做炸蒜油很香。
两箱陈州的黑陶是同一个窑口、同个师傅做的,表面的黑釉光洁如镜,直接将她铺子?里因制作批次不同、外观也不统一的碗筷勺盘全都换掉了。
如今面碗、菜盘都换成了釉色均匀明亮的黑陶,好看的陶器用来盛面,好似把最为普通的阳春面都衬得高贵了起来。
花灯和“泥泥狗”也是,大?大?小小,各种样子?的都有,直接将湘姐儿几个孩子?虏获了,她围在那装花灯和泥泥狗的箱子?前,“哇哇”地挑了半个多时辰,连济哥儿那么大?了都没忍住好奇,也拿了一个绘了文士衣衫手握书卷的泥人小狗,回头便摆在了他的书桌前。
陈汌“补习”回来正赶上了,湘姐儿让陈汌也挑完了自己喜欢的泥泥狗,发现还?剩下好多呢,她琢磨了会?,还?有些?小心地问谢祁能不能把这些?分给刘豆花他们几个。
谢祁莞尔:“本来便是带来给你们玩耍之物,想分给谁都可以。”
自己家人都已经分过了,湘姐儿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都偷偷藏进屋子?里了,便高兴地把巷子?里的小伙伴都叫过来分。一时间沈家小院热闹得堪比过年,刘豆花感动极了,和湘姐儿说她要一辈子?跟她做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更别提最重磅的牛了,甚至连养牛的牛倌都来了。
牛倌是谢家蓄养的家奴,因世代为谢家养牛,十?分简单随意地冠了个牛姓。他也十?分随意地被爹娘取名叫牛三十?。
待得久了,沈渺也已知?道这时好些?人用数字取名字的来源了:八成是大?年三十?或是某一月三十?日出生?的。
牛三十?神?色自得,抬手轻拍这头母牛,为沈渺介绍:“九哥儿要能产牛乳的牛,我左挑右选,才在一群牛里挑中这只。它是庄子?上最壮实温顺的母牛,当初生?牛犊时都不用人帮着扯犊子?,自己顺顺当当便生?下来了。”
沈渺好奇地接近它,试探着给母牛闻了闻手,它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轻轻地摆动尾巴。牛三十?道:“它不生?气呢,沈娘子?骑上去也无妨。”
“它还?带小牛呢,不骑它。”沈渺便只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毛,牛的毛没有猫狗那么柔软,有点粗糙,但沈渺心里也很喜欢它。这头黄牛的毛色偏浅,不像其?他黄牛是较深的棕黄-色。它是麦穗色的黄,瞧着嫩嫩的,眼睛又?很大?,看人时神?情很沉稳,鼻头还?是粉色的。
而且它额头宽阔,耳朵圆润,浑身骨架也不小,大?概有一米三那么高,这在母牛里算很高大?的了,快赶上成年公牛了。
很难得能见到这样一打眼便能看出模样清秀的牛。
而且牛三十?还?说,这头母黄牛才四?岁,正是最健壮、产奶最多的时候。它正好又?还?在产奶高峰期。沈渺便蹲下来看它给小牛犊喂奶,它生?的小牛也是母牛,和它长得很像,只是鼻子?上、蹄子?、腹部上都有几块白色花斑。
等牛犊吃饱不吃了,牛三十?还?给沈渺挤出了一斗的奶(7升多)。
牛奶!是她一直没舍得买的牛奶!
沈渺看着这刚挤出来还?温热、乳白微黄还?带泡的奶两眼发亮。
无数与?牛奶有关的面包蛋糕从她脑袋里飞掠而过:牛奶蛋糕、蛋挞、烤牛奶、炸牛奶、蛋奶饼、双皮奶、红豆乳酪饼……还?有奶茶!甜奶茶、咸奶茶,后世各种口味的奶茶岂不都能喝上了!
沈渺被馋得咽了咽口水。
谢祁抱着猫坐在廊下,静静地凝望着沈渺那眼睛亮晶晶的喜悦模样,沈娘子?很高兴,他的心里也像浸泡在香甜绵软的牛乳中一般,跟着欢心地弯起眼睛,嘴角不知?不觉便翘得老高。
他只记得沈娘子?遗憾吃不到奶茶,却不知?沈娘子?竟这么喜爱牛乳,若是早知?晓,他早早便该送过来了。谢祁还?在内心自省,觉着自己送得太晚了。
但沈渺却很快从有了牛乳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嘱咐牛三十?帮着将挤出来的牛乳用小火煮沸,便回身坐到谢祁身边来,认真?地问道:“九哥儿,这牛需多少银钱?吃食便罢了,牛这样贵重的牲畜,我不能这般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谢祁含笑道:“十?文。”
沈渺无语,正色道:“说正经的。”
耕牛在此时是十?分宝贵的,而且牛比羊、驴子?等牲畜更难饲养,一头好牛便也贵很多。她心里略微估量了一下,“起码也要几十?贯吧?”
“沈娘子?心中不必不安,”谢祁举起猫爪子?左右摇了摇,温润一t?笑,“便将此牛当做我与?砚书、秋毫日后常来沈娘子?家中蹭吃蹭喝的饭资吧。”
她家又?没有龙肉,几十?贯能吃到什么时候了!何况先前谢祁考院试时便交了三十?贯钱了,现在都还?没吃完呢。沈渺还?想开口,谢祁却转而怅然地低头蹭了蹭猫,与?麒麟一般,拿一双清澈的眼睛由下往上地瞅着她,叹道:“也不过走了几日,沈娘子?便与?我如此生?分了……”
沈渺一噎。
“今日不过为了一牛便分了你我,明日我还?敢上门来么?”他眼底又?涌上些?可怜,生?怕被辜负般望着沈渺,“那日……沈娘子?不是应了么?”
沈渺顿时想起了湘姐儿前几日有关负心汉的论断,童言无忌,可她此时竟然真?有种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沈世美的错觉。
在谢祁乌浓明亮的目光注视下,她受不了了,干咳一声,寻了个十?分蹩脚的借口:“好像听见牛乳煮沸的声音了,我去做些?蛋奶千层酥的小点心来。”
望着沈娘子?强装无事发生?溜进灶房里的背影,谢祁忍着笑垂下眼眸,对上麒麟不明所以的大?杏仁眼,他伸手揉了揉它的圆脑袋。可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他抱着猫无声地笑得肩头微微耸动,仰面往后倒在了廊子?上。
他早已发现了,沈娘子?是吃软不吃硬的。
身为长姐的沈娘子?,习惯了以精明强干的面目在人前,张开双臂护佑着身边的人与?还?未长大?成人的弟妹们。她无坚不摧、世事洞明,可她的心,其?实又?柔软得像春溪融冰的汴河。
随方就?圆、柔怀纳之,她曾数次不知?觉地润泽了他。
或许她时至今日都尚不知?晓,可谢祁心里一直记得,记得她曾说人不会?永远倒霉的,记得她说人唯此一生?,记得她说遇见他,她也觉得很幸运。
他记得她为他做过的每一样美味食物的味道。
谢祁抱起猫咪,将整只猫都盖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便也埋进了软绵绵的猫肚子?上,在温软中他闭上了眼。
被他按捺在心中那汹涌的心意,太过露骨而无法?坦言,但是……他确是如此想着的他所有之物,及乎己身,都愿献给沈娘子?。
只愿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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