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炒完大锅菜,闲汉们把餐食都拉走了,她都还在?突如其来的社死中恍惚。
她坐在?无人的铺子里,见桌椅旁晃过一条竖起的胖毛尾巴,便顺手抓过正?巡视领地的麒麟,抱在?怀里。她撸着猫,静静地望着外头雨幕下的街道。
浸在?雨雾中的汴京城,有种特别温婉的美,她看得便入了神。
湘姐儿和陈汌已经回屋里去烤头发?去了,沈渺听?见湘姐儿又在?考陈汌哪个女将军最厉害。她突然想?起了郗将军留给湘姐儿的那只玉制匕首,沈渺找了两条红绳把匕首串起来,放进了湘姐儿用来装她 “宝贝” 的小木盒子里。
沈渺也因此得知?了郗将军与湘姐儿的约定。
刚刚听?说这事时,她心?里的确弥漫上了一点点忧心?:行军打仗、戍守边疆,多苦啊。而且刀剑无眼,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但这个念头才刚刚从心?里冒出来,便又消融在?湘姐儿明亮的双眼里,她把这玉匕首举起来给沈渺看时,眼睛亮得像含着露珠的黑葡萄,她骄傲地说:“阿兄说得不对,飞将军说,即便生?得胖、不会爬树都不要紧,他说我胆子大,当将军也很有天?分。”
她不认得郗字,所以管郗飞景叫飞将军。
“飞将军还说,等九哥儿回来,我就能跟九哥儿习武了。” 她掰着指头,把所有玩伴一个个数过,“刘豆花喜欢做豆腐,小汌会背律法,阿兄读书很好,要考进士;狗儿说私塾先生?说他资质不足,只怕考不上秀才,所以他日后要改当账房先生?了。他们以前问?:‘湘姐儿你呢’时,我总答不上来。但现在? ”
湘姐儿紧紧地抓着那玉匕首,笑t?着张开手臂围着沈渺绕圈,果真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阿姊,我现在?也能答得出来了,我以后要做大宋最厉害的女将军!”
沈渺怔了怔,便笑了。
她真是杞人忧天?,那是湘姐儿的人生?啊,她该为?她高兴才是。
苦也好,甜也罢,最紧要的是心?甘情愿。
所以之后,她便将这事儿丢开不想?了。湘姐儿还小,此时她想?做女将军想?习武,不论将来如何?都值得鼓励。她身为?阿姊,不论湘姐儿长大后是否真的要远赴边关,她做她身后那个只要回望便一直在?的家,便足够了。
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会飞远的。
她听?过人说过,孩子的成长从开始便是一场离别,而第一个为?他们送别的便是抚育他们长大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悲伤,但好像也只有这样,长大的孩子才能去过那一份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不论是为?人父母还是身为?长姐,都要好好放开手,像放风筝放到最后,捏着手里那最后一截线头,要松开手,遥望着她独自高飞。
沈渺抚着麒麟的背毛,原先羞赧的思?绪也被朦胧的雨带走了。
年快过完了,九哥儿在?陈州应该过得很热闹吧?谢氏族人众多,只怕初一拜年都要拜一整日,走到脚酸呢。
当初来汴京的路上她也曾途径陈州,那是个古拙的老城,水磨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屋檐低低,有许多田地里种着菜条鲜嫩,色泽明亮的黄花菜。
没有汴京热闹,但也算繁华之地。
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九哥儿了。之前忙得很,每日忙完便倒头就睡,心?思?也简单,如今不过一场雨,却勾起了她一丝怀念。
“麒麟啊,你会想?九哥儿么?”她把麒麟竖着抱起来,手托着它的前臂下头,与它亮晶晶的眼睛对视,声音低低,悄悄地问?道,“这话?可不敢与旁人说,倒是能问?问?你。”
谁知?它忽而伸长脖子,耳朵抖一抖,鼻头又动了动,随即便扭身一挣扎,喵喵喵地跑出去了。
“嗳,麒麟,不能出去。”
沈渺忙站起来,追去铺子外,脚步却又慢慢顿住了。
麒麟没有跑远,它喵喵喵地扒拉着门前一匹枣红大马的马腿,试图从马腿上爬上去。骑马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先把猫捞进臂弯里,才仰起脸来对沈渺微笑。
沈渺有些呆住了。
谢祁一人一骑,像是从朦胧的雨中变出来的。
可是细细看便知?晓,风帽之下,他白皙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风沙,发?髻乱了,细碎的发?丝被雨水润湿,黑软地落在?耳畔,连手脸都冻得发?红。
他身边连砚书都没带,不,或许砚书与周大等人都还在?后头。
只有他是快马兼程、不顾风雨赶回来的。
沈渺提起裙子想?上前来,谢祁却单手抱住猫已迎了上来,他将她挡在?了屋檐之内,垂下还沾着雨珠的眼睫:“别淋着雨了。”
分明是又冷又潮湿的天?,她心?中却似燃着什么,她微微仰脸看他,细细地看他,他睫上的雨珠被天?光折射,又慢慢浸湿了睫毛,那睫毛一簇簇拧在?一起,显得眼眸更加黑白分明,连目光都湿漉漉的。
“这么急做什么?”沈渺终是先移开了视线,声音轻轻的,没头没脑地问?了这句话?。
可是谢祁却听?懂了,他只是依旧这样望着她,没说什么。
年前与沈娘子道别时,他并?没有与沈娘子说过归期,但过完年后,他明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隐隐急躁着,像坐在?热锅上,做什么都没心?思?。
在?陈州,望着大雪满庭院,他坐在?廊子下,却想?到沈家的小院。桂树的枝桠应当会被积雪压弯吧?麒麟与雷霆一定又依偎在?被炉的炭火中睡去了,湘姐儿堆的雪人他总认不出是什么动物……他将沈家的人与物都想?了一遍,唯独放在?心?上的人不敢多想?。
否则,他怕他忍不住想?见到她。
可忍了又忍,日升月落,还是忍不住了。
一开始乘车出了陈州城门,他怀疑起了周大赶车的手法是否退了步,怎会赶得如此之慢?之后他便干脆自己?骑马先行,让他们慢慢晃悠着来,不必着急追他。可即便是疾驰在?马背上,他仍在?盼望身下的马能长出八条腿来,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离汴京城越近,他心?便跳得越厉害。
终于停在?沈记汤饼铺前头,见到了沈娘子,这一身的焦躁不安、恍惚无趣便在?与沈娘子目光相触的那一瞬烟消云散了。连冻麻的手脚都渐渐回暖,好似有滚烫的血流过了每一寸肌肤。是啊,他的身子比他的心?更为?坦诚。
下了马,风捎来了雨水和沈娘子身上食物的气息。
他好似还闻到老姜淡淡的辛味,沈娘子方才一定在?切姜。
谢祁忍不住一弯眼睛。
两人在?门前面对面杵着吹风片刻了,沈渺受不住了,胡乱伸手将谢祁浑身的水汽都拍了拍,一招手:“快进来暖暖吧,你真是的……这身上都湿完了,可带衣裳了吗?”
谢祁顺从地跟上,老实?道:“衣裳都在?后头,只怕要明日才到了。不过西巷宅子里还有几身,我回去拿。”
沈渺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不介意,我让唐二去取吧?穿着湿衣裳淋了雨再吹了风,别着凉了。你先进屋烤火,别走动了。”
谢祁自然说好,飞快掏出钥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