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没有下雪,天是晴的。院子里?铺的青石板,经霜露润泽,日光漫射,映出浅浅光晕。
沈娘子与谢家九哥儿正?巧便站在枯枝横斜的老桂树下。
枝桠间,清寒的光影细碎漏过枝丫落在二人身上。她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在她眼中?这被窗棂缝隙框出的小小一方天地,正?正?好?,唯有沈娘子与九哥儿二人。
冬阳下,连那头驴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沈娘子微微仰起脸来与谢家九哥儿说了什么,阿桃急得把耳朵也贴在了窗,好?似听见“也算为?九哥儿提前贺新年……”
之后,她又模模糊糊听见,谢家九哥儿也温柔地轻声道:“……我也有要给沈娘子的新年贺礼。”
他将手伸进怀里?,先掏出来一串用彩绳穿起来的铜钱:“过年无法与沈娘子贺岁,先给娘子编好?了随年钱,望娘子吉祥如意。”
之后趁着沈渺低头看钱的空隙,他袖子里?又滑出来一根温润的玉簪子。
簪子通身雕流云纹,玉质通透无杂质,雕刻的云端还带一抹明?亮的糖色。糖白玉难得,何况又正?好?巧雕在云纹之上,好?似霞光透云般,实在好?看。
不?给拒绝的机会,他抬手便将簪子稳稳地插到了沈娘子的发髻上:“等放榜的日子无趣,放榜前监生又不?必去?书院了,我便雕了这个来,不?如正?经玉雕师的手艺好?,沈娘子别嫌弃。”
在沈渺愕然抬头之际,他退后了两步,牵起那驴,弯起眼眸笑:
“阿渺,新年快乐。”
福兴从铺子前头回来,便见阿桃捂住鼻子蹲在窗下,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莫名道:“你怎么了这是?腿抽筋了?”
阿桃呜呜地用帕子擦拭眼角:“你不?懂的。”
沈娘子与九哥儿便像她看话本子时看到的才子佳人,她每每看到话本里?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也会激动得在床榻上打滚。
今日算是见着真的了,怎能不?令她喜极而泣?
沈渺不?知自己被瞧了个正?着,她送九哥儿出了巷子,周大已?经多?雇了两辆车来,正?等在路边,砚书和秋毫正?往车上搬东西,这样一辆车驮行李,九哥儿坐车,路上才不?会太辛苦。
将自家的驴挽到其中?一辆车上,沈渺与谢祁外说了几句话,便挥手告别了。
驴车走远了,沈渺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露出一点笑,终究没有摘下来。
回了家,她便将那随年钱摊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
宋朝的随年钱是后世压岁钱的前身,但与后世不?同,此时的随年钱只给年岁小的孩子。在宋时的传说里?,“祟”是一种喜欢在除夕夜摸小孩头的小鬼,小孩被它近身摸过后便会生病发热。而随年钱的阳气可以将“祟”镇住,使孩子免受其害,远离灾厄。
沈渺坐在床边,握着那随年钱半晌,翻看到铜钱上系着的红布条上,还写着“平安无虞”四个小字,她才后知后觉地领会了九哥儿的意思:无法相伴时,惟愿你善顾己身、行止皆安。
她眼底眉梢都带上了笑意,轻轻叹一口?气,将那串一眼便能看出编得笨拙粗糙的彩绳铜钱,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九哥儿走后,沈家安静了不?少。老桂树下再也没有九哥儿安静坐着撸猫、喝茶、“等榜”的身影了 因院试的缘故,参加院试的学子能提前在家等榜,九哥儿便天天美名其曰是来沈家等榜的。
但因今年数次暴雪,天气不?好?,开封府衙一直忙着赈灾济民,官家也屡次为?雪灾下旨开仓,估摸得开印后才会放榜了。
没了九哥儿,便也没了砚书跟湘姐儿一块儿比赛吃超大烤馒头的身影,沈渺从灶房里?望出去?时,偶尔也会觉得不?习惯。
幸好?济哥儿马上放假了!辟雍书院是汴京城里?最迟放假的了,小年都到了,才让童子生和其他没参加院试的监生回家。
大家都忙着过年,铺子开着门?也没什么生意,沈渺记得铺子里?最后一波客人还是九哥儿走之前的事,还正?好?就是两人心意相通的那天。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日发生了好?多?事。
那天来的都是熟人宫里?的梁内官与变得认不?出来的崔娘子,不?,如今该唤她汤娘子了。
梁内官先来。他又是微服前来,掏出会员卡买了两只烤鸭后,便给沈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官家也看上了她的速食汤饼,有意买她的方子,到时候朝廷会在燕云十六州每个州府都营建一处汤饼作坊,以改善军需膳食。
坏消息是,官家竟然还厚着脸皮要让她打折。
不?愧是你啊。沈渺心里?腹诽,面上一点儿也不?慌,她蹙起眉头,做出十分为?难的模样:“好?叫梁内官知晓,当初不?知这速食汤饼如此重要,奴家与那汤娘子签的是独家契约,这方子已?被她出大价钱垄断,若是奴家毁约,要赔付三万贯呢,奴家是升斗小民,实在无力赔款,还望官家海涵。”
汤饼作坊的事情,从一开始沈渺便与谢家大娘子约好?了不?暴露在人前,因此这类情形与说辞也是早便说定的。不?论?后续谁想“加盟”开“分厂”,一切事宜都由幽州的商号出面统一对接。
而幽州的作坊也不?会出面卖方子,都将以持股的方式介入其他作坊,这样幽州的作坊为?总部,便能不?断伸出分支控制其他作坊。
梁迁也没想到沈娘子当初竟然如此“短视”,竟轻易将方子拱手送了出去?,但后来想到沈娘子初来汴京时的窘迫,又听沈渺苦笑解释道,当时她急需一大笔钱扩店,这速食汤饼是唯一的机遇,她只能如此,便也相信了。
“梁内官久居汴京,也知晓汴京寸土寸金,若非汤娘子机缘巧合出t?资买下方子,奴家只怕卖汤饼卖炙鸭到八十岁也攒不?下这买铺子的银钱呢。”沈渺一脸坦诚,“梁内官您说是不?是?奴家哪儿想得到有朝一日能得官家青睐呢。”
“那官家只得想法子与那汤娘子做这桩生意了,真是时也命也。”梁迁感?慨,便起身行礼,回宫复命去?了。
沈渺深深一福,直到梁迁上了车才站起来。
她期待地搓了搓手。
官家虽没见过面,但沈渺经过这么些时日的亲身经历以及一些与官家有关?的传闻,也算对如今这位官家有了些性情上的判断:
没见过面的黑胖皇帝的脑门?上,已?被她啪啪地贴上了:抠门?、厌恶世家、亲近寒门?、体谅民情等标签。
他会耐心替百姓寻猪;御街拥堵得他都出不?了门?时,他没有下旨再不?允许百姓在御街和东华门?外摆摊,而是选择设立街道司来管理街市;他买烤鸭从不?赊账,当然也从不?打赏;他连想为?边关?将士改善伙食,都会老实地来与沈渺买方子,虽然抠门?的本性让他只想着打折省钱。
由此可得,他是个不?与民争利的好?皇帝。
在此前提下,幽州汤饼作坊与朝廷合营作坊几乎已?有了八成把握,这样也好?,皇帝是最大的靠山,就算利润薄一点都值得合作。以官家的性子,说不?定作坊日后还能搭上漕运包邮的好?处。后续便看官家愿意分几成利给“汤娘子”作为?交换汤饼方子的筹码了。
令沈渺没想到的是,那天梁内官才走不?久,远在幽州的崔娘子也到了。
那时,她正?在灶房做猪油拌饭呢。
那天正?好?想吃的鸡公煲泡了汤,一时又来不?及做其他的,沈渺看着木桶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便想到了以前奶奶经常给她和堂兄妹们?做的猪油拌饭。
前世的家中?,负责做饭的几乎都是爷爷,奶奶的厨艺并不?好?,但唯独一碗猪油拌饭做得极好?,端出来能香哭每一个孩子,明?明?简单到没任何技术,就是能好?吃到舔碗。
爷爷如果?不?在家,奶奶便会给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孙孙们?做这个,这东西很简单、做得很快,热腾腾的饭舀出来,加一勺猪油、一撮猪油渣,再加点酱油,就能一下把皮得上房揭瓦的猢狲们?驯化成可爱的人类幼崽,每人都含泪吃好?几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