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不是吗?

那年那月那日, 我睁开眼睛,闻到窗前的香樟树气味,树影摇动, 我恍惚了很长很长时间。就在那时那刻,我的网球之旅重新开启,其实,那本就是一个奇迹。

当欢腾声响起, 我站在网球世界的中心享受掌声与荣光,网球为我加冕,使我变得与众不同。

但归根结底, 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运动员。

今天早上, 我起床先喝了杯水,江弋行走过来在我脸颊上贴了一下,接着问, 还适应吗, 退役的生活?

江弋行比我先退役,他大我三岁, 五年前就退役投资做了自己的运动品牌, 在这里我就不赘述,因为他没给我广告费,也避免我的赞助商不满。比起运动员,他更享受当商人的生活,经营企业让他看上去比赛场上游刃有余, 我不得不承认,我可能把一个出色的企业家扼杀在摇篮里了。

不过, 他也应该感谢我,虽然没有获得过大满贯, 但他成绩不错,手握几个title,进过大满贯决赛,也谈到了天价赞助。这里就不得不提到ATP球员的高额代言费,我感觉要比WTA同水平球员多上一两成,不想多说了。

明年,WTA将在大满贯决赛采用五盘三胜制,大快人心,可惜我没赶上,我也想打一次五盘三胜的决赛。

当我收到“写一本自传”这个邀请时,我是很茫然的,我读过许多球员的自传,但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我不擅长写东西,我想是因为我情感不够充沛细腻,也有思维跳跃的缘故。我一位好友说,写吧,小远,写得不好又不丢人。谢谢她的鼓励,我没有感觉好多了。

“不适应。”我回答。

今天不用打网球,不用训练?没人教会我如何面对退役后的生活,难道我要从此与网球告别,再也不拿起网球拍吗?那如果照常训练,我和退役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江弋行说,我带你去公司转转?

哦,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我想,当然,身家还没超过我。因为我待机时间超长,三十七岁还能闯入大满贯半决赛,可惜输给了一个年轻女孩。退役时记者告诉我,我已经蝉联全球收入最高的女运动员榜首二十多年。

和江弋行一番拉扯,最终我还是胜出,就像我们曾经的多次争辩一样。我选择上楼来打开电脑写下这些文字,作为我自传大业的第一步。

我想我会从改变我人生的一场比赛开始写起,2020年的法网,即使那不是我第一次赢得大满贯,但它是我第一次击败瓦列里亚。

如果我的职业生涯能拍成电影,那么瓦列里亚必然是电影的女主角之一。我的一生都在和她纠缠鏖战,即使在后来,登顶第一之后,我对她赢多输少,也有很多天赋异禀的新人横空出世,她也是我最喜爱、钦佩和期待的对手。那年,澳网比赛结束后,她捧了亚军宣布退役,我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还被媒体报道,女子网坛最后一朵双生花凋谢。

网友们都调侃我,说我冷脸了一辈子,最终在瓦列里亚退役时献上生涯首哭。

2020年的法网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比赛,我能看见我和瓦列里亚都在咬牙切齿地打,媒体评价这场比赛为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网球比赛之一,可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赢。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在其中一个长多拍里,我多次想要变线打出制胜分,可是瓦列里亚的球压迫我,让我难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线路,我只能蹲住平直地顶,顶完一拍还有第二、第三拍,我敢打赌我的回球绝对质量不高,可瓦列里亚依旧没有出手。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位网坛的常胜将军,压在WTA所有女孩心头的大山,或许也被我打得很吃力、手软、掰不开角度。

当机会来临时,我下定决心要出手,但出手前一刻我发现身体姿态并不合适,我的脚步虚浮,腿也无力,最后打出了一个软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大满贯决赛的球。瓦列里亚跑上来,踏进场内准备进攻。

我紧紧摄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球在阳光下竟然显出半棕半绿的颜色,下一秒,我完全发自本能地向左移动,瓦列里亚打在了我可击球范围内。

她来到网前,她的截击很好,我知道。可对于这颗球,我有独一无二的优势我是单反。

我看着瓦列里亚,左手托着拍喉,左腿右腿依次发力向前延展,膝盖扭转,旋即砰地一声撞上了球。那颗球像我想象的那样,直直地冲向瓦列里亚反手,她恰好够不到的位置,她的拍伸出去恰好碰不到的位置,但并不斜得离奇,离边线还有一定距离,带着侧旋飞了出去。

从这一颗球开始,我知道,瓦列里亚丧失了必胜的决心。

当全场欢呼声响起,我抬起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球迷们举的红色国旗飘荡在空中,我跪在了地上,膝盖、大腿、小腿都快使不上力。

我想很多人误解我了,他们认为我天生性格从容镇定,面对大满贯冠军也宠辱不惊,其实我只是在巨大的压力放松后进入了某种堪称空白的状态。我一直在问自己:真的赢了吗?我赢了瓦列里亚?我赢得了法网冠军?

而法网冠军对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给我那么大的震撼,什么刷新了亚洲运动员的WTA排名,历史上最年轻的亚洲大满贯冠军,那些都是后话。我最在意的,也是现在想起来最激动的,是我击败了瓦列里亚。

击败了瓦列里亚代表什么?那可是世界第一,我从前幻想过多少次也难以说出有信心击败瓦列里亚这样的话。我想起那个在镜头前说出自己全满贯梦想的自己,嘿,你知道吗,也许我们真的有一天会实现。

在我收拾球包时,余光里我看见江弋行站起身,他好像流过泪虽然他在赛后绝口不提这一点,用那双盈满担心的眼睛望着我,我的心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

一个月前,澳网半决赛,我输了,同样的角度下,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仍然拥有那双晶莹而透亮的眼睛,时间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仿佛他依旧是那个坐在观众席上沉默的少年。他问我,还好吗?

我笑了,不好。

他从球员包厢走出来,来到场边。我是败方,理应收拾东西先离开,可现场的球迷似乎嗅到不同的气味,一时间气氛沸腾,令我不知所措。

我想把时间留给胜者,于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量渐渐低了下来,我伸出手拥抱江弋行。我们明明用的同一款洗衣液、同一款沐浴露,但他就是比我香一些。他亲了亲我的颈侧,“不要伤心。”

我应了,挥手离开球场。几乎是消失在摄像机前的瞬间,江弋行快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他肩宽腿长,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我彼时心情好上一些了,调侃他:

“别着急,都要退役了就不用这么赶了。”

他不语,只是又抱住了我。我发现江弋行格外爱用这种方式表达情绪,像一只毛茸茸的金毛犬。他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深呼吸了几下,“我没事了。”

我回头望向那条走廊,走廊两侧的屏幕上播放着每年澳网的胜者名字和夺冠片段。在今天出场时,我还扫了一眼属于自己的那块,四位数的年份摞在一起,象征着我在澳网数次折桂的记录。

再往前,有瓦列里亚的,还有尼尔森、霍普金斯、K.加西亚,一个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这是我与她们对阵时最熟悉的情绪,兴奋。

我的人生都在追逐那颗黄色的小球,我奔跑、跳跃,飞出去够球,有时激动,有时痛苦。到职业后期,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无比,我不得不从战术库里掏出点新玩意来,调动全部细胞来尽可能避免让对手打出角度,比如拼接发,发球上网,或是单纯地控制她,让她按照我的步调来。

我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坐好准备扔下一颗烫手的炸弹。

那天的媒体很友善,我想他们都希望在我这个老将生涯结束之际给我留下一点好印象,或是为我写上一篇完美无瑕的报道。

我还记得其中一位女士问:“在比赛结束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么?”

“首先是意识到我输了,然后我想,如果有机会再遇到她,在发球上我要多做一些手脚,还有多针对她的正手。今天她的确发挥得不错,可我知道她的正手不稳定……然后是恍惚,哦,原来我再也不会遇到她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在球场上比赛了。”

“最后,我像走马灯一样回顾了自己和不同打法、不同性格的女孩们交手的几十年,她们有的督促我进步,有的教会我失败,有的告诉我,我是全世界最懂网球的人。当然,我觉得她错了,我觉得我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

“至于哪里幸运吗……”

“能打这么多年网球,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