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官朝他点了点头。
商淮转身拿了瓷瓶,准备把醒酒药融在茶汤里?哄她喝下去,谁知路过时凌枝扬扬头,看着?他认真道:“商淮。”
商淮脑子里?嗡了一下。
他这回真的?举手投降了,与凌枝坦荡干净的?眼睛对视时情?绪千回百转,一时不知自己这是叫什么,跟做贼心虚一样,生怕别人听到,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和眼睛,声音低了又低:“祖宗。别喊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凌枝得寸进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头糕。”
商淮不敢不应,点头,没脾气?:“还有什么。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转了转,满足了,朝他摆摆手,又晃着?足尖将秋千荡起来。
下了厨房,就跟修行?入了门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说不会,但动?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乱说话,一刻钟后就将用白玉碗盏盛起来的?枇杷汤端了出来,放在一边凉了会,递给她。
见她矜持地抿了口汤,眼睛亮起来,探身彻底接过来,用勺子舀着?清亮的?汤水喝起来,商淮这才稍微松口气?,认命地回到厨房。夜色深邃,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该亮了,谁不是卷着?被子陷在梦乡里?,再不济也?是处理公?务,有谁会在厨房里?穿梭,烧火,合面,揭盖蒸笼。
小?半个时辰后,商淮将出锅的?糕点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钗环,拨开了长发,以一种惬意自在的?姿态坐着?,枇杷汤喝完了,她鼻尖也?挂了层汗珠,细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气?开口,脸色倏的?变了,眼中任何动?静都成了交叠的?虚影。
他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朝后退两步,随后反应很快扶着?秋千架子的?木梁屈膝半蹲下来,衣摆拂地,脑海中突兀至极的?多?了一段画面。
天悬家的?独有天赋,又在这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了。
天悬家现有的?年轻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赋最为突出,相较之下,他的?天赋不算出众,可实际上,商淮的?父亲见他整日不着?调,去修什么匿气?,几度扼腕叹息。
他们家的?人看人看修为和第八感加成,唯有商淮与众不同?。
他看缘分。
他甚至曾经看到过陆屿然?的?某段记忆,这是他父亲都没有做到的?事。
按理说,天悬家能看到的?记忆是刻在人脑海中印象颇深的?片段。这东西用在审人上别有一番用途,在开启天赋之前,先?将人折磨几天,将自己想知道的?事问上几遍,不断加深印象,如此一来,天赋开启时,倒霉的?囚犯十有八、九会给出相应的?回答。
可随缘能看见些什么,不好讲。
渊泽之地多?雨,常起大雾,常有乌云闪电,少有太阳,这又是一个阴沉天气?,色彩闷灰,叫人心头都蒙上一层躁烦。商淮耳边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声搅动?起来,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雾散开,他才见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一轮硕大的?,由黑色妖气?流转转动?起来“眼球”其实近看看不出形状,需要离得极远,或是干脆从高空中朝下俯视,才能窥见那?道轮廓。
商淮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是渊泽之地,是两道溺海主支妖气?汇聚的?地方,是当代阴官家家主必须要守着?的?“妖眼”。
他见到了凌枝,容貌五官皆没什么变化,但是脸更小?,也?更圆幼一些,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好似只有十三?四岁会被玄桑当妹妹养,也?不是说不过去。
她像美人鱼一样,胸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气?中,上半身搭在妖眼的?轮廓边,手里?抓着?面湿漉漉往下淌水的?铜镜,每次头与脸浮出水面时,黑发便跟不受训的?海草般贴在她耳边,脸颊上,脖颈上,前胸后背爬了满面。
她很不耐烦地撩开。
朝外唤师兄。
大概是心情?不好,她抿着?唇,声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渊泽之地内待着?,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长了,他知道凌枝会在什么时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远处的?小?竹林里?看书,一听她的?声音,就将书卷放下,闪身出现在妖眼前。
凌枝唤他一声,他便应一声,温声细语,知道她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着?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些很明显是专门搜罗来哄小?女孩的?。
凌枝不耐烦整理自己的?头发,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会耐心地用术法为她揉干,从手腕上翻出皮绳和绸带。在这方面他不算灵巧,没有天赋,有些笨拙,为了避免弄疼她,发辫扎得松垮,勉强成型,不算美观,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凌枝回妖眼里?转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铁定又散了。
玄桑不厌其烦。
师兄妹一个一直说话,一个眉眼恹恹的?,趴在妖眼边上,只偶尔抬眼看看玄桑,不怎么吭声,但兄妹两之间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看到这,一层薄雾覆遮,旋即散开,商淮眼前一晕,再睁开又是另一副画面。
仍是渊泽之地,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天。
应当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渊泽之地土质不好,阳光少,雨水多?,花木娇贵得不行?,从前那?些桃树杏树和栗子树因为侍弄得好,枝繁叶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蔷薇和栀子过来,最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时候。
谁能料到,持续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会在一夕之间全?然?打碎。
人间五月,正是翠色欲流之时,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渊泽之地后,前几日很是颓迷,人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看着?人消减了一大圈,他原本身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单薄。默默接受事实之后,收拾好情?绪,依旧出来打理这些花草,但到底没有从前那?般用心。
凌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色浓得要拉出稠丝,波涛汹涌,气?势汹汹,玄桑并不像从前那?样架着?书案在不远处端坐。他肃着?眉,垂着?眼,两手交叠,袖摆自然?垂落,无可挑剔的?等候姿态。
就跟其他阴官面对家主时那?样恭敬敬畏。
凌枝目不斜视,跃进妖眼之中。
她这次进妖眼时间有限,心情?也?不好,不管不顾迫得浮躁的?妖气?四下逃散,钻回海底,做完这些,她拨开水浪,游到妖眼边上。她其实也?不舒服,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是半段衣摆,绣着?银白飞鱼,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师兄。
凌枝抬眼,有水漉漉的?发丝粘在她眼皮上,她伸手把脸颊上的?头发都撩开,露出很有迷惑性的?五官,直接望过来的?时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气?凌人的?怒意。
她有好几天没和玄桑说话了。
这时候压了压唇,道:“师兄。”
玄桑下意识想要温声应她,话到嘴边,无声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颈。
这大概是几十年里?,玄桑唯一一次不曾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