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天津卫,到通州渡口,已经是十月初的事了。

下船的那天,银瓶特意起了个大早儿梳洗,因为是进裴家,不比跟着大人身边可以随意花枝招展,只好拣那喜庆又不喧宾夺主的衣裳,贴身白绫袄儿,底下银红平金缎裙,罩月白的织罗褙子,掐一圈银挑纱线,扣着蜂赶菊金钮子。淡淡傅粉,松松挽髻,也不甚插戴,只簪金累丝梳钗儿,翠梅花钿儿,耳边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坠子。

她临窗照镜,镜子里是高远淡白的秋天。碧空下河对岸的一脉梧桐,叶子都黄了,被江风吹着,远远的一阵沙沙婆娑。

这北京的秋天也像是金黄的梧桐树,明晃晃的,枯干,又仓促。

银瓶莫名生出一阵熟悉。

也许就像桂娘告诉她的,她也曾经是北方的人。

银瓶下船的时候,裴容廷与张将军早已经乘着大轿往正阳门去了。

听说皇爷已亲率文武百官迎到正阳门外,还要奏告太庙宗祠,行献俘礼,设至饮宴,许多流程。执事陈设一连摆了七八里地,鸣锣鼓乐的声响走得老远也一样震耳欲聋。那威震百里,气压秦川的军乐讲的是忠孝节义的故事,威烈中可以闻到沙场上的血腥气,在听惯了水乡南调的银瓶听来,很唬人的。

她乘的则是一顶软帘小轿,顶着满街落叶金色的雨,悄无声息地抬进了裴府的西角门。

通房也不过是丫头,添一个少一个原本激不起任何风浪,然而裴容廷在这家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况且他又冷清了这些年,房里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如今忽然带回来个苏州的红粉知己,实在是个大新闻。

银瓶的轿子才进门,那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前厅后院,连那看角门的老妈子都忍不住往轿帘里偷偷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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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一)

银瓶进裴府的转天,三奶奶赵氏一大早往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还没起呢,赵氏打帘进耳房等候,正见大奶奶宋氏坐在炕边剔榛子。

赵氏低低叫了一声“大嫂”,笑道:“又是我迟了一步,倒叫大嫂子在这里费事。”说着也忙走到炕前。

那炕桌上除了一盘榛子,一小碟玫瑰卤子,另有银汤瓶,成窑碗儿,茶粉罐儿,一整套的茶盘茶盏并银杏叶茶匙。

老太太早上爱吃玫瑰泼卤榛仁儿点茶,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从前家里艰难时用高碎点,如今成了老诰命,也没放下这市井的嗜好,只是把茶叶换成了当季的六安瓜片掐尖儿。

赵氏也坐下剥榛子,宋氏神神秘秘笑道:“昨儿见过新娘子了?”

赵氏道:“大嫂说二哥那个房里人?”

宋氏笑道:“可不是,咱们二爷房里难得添个人,也是件大奇事。只可惜你大哥昨儿哮喘又犯了,我一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机会去打个照面儿,你看着怎么样?”

赵氏微微一笑道:“不是说句眼皮子浅的话,我虽见着了,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宋氏好奇道:“怎么,不好看?二爷看上的还能有错?”

赵氏虽还笑着,嘴角却是往下撇:“论模样,虽是美人儿似的,倒也说不上是西施再世。二爷这些年没让姑娘沾过身,我还当他是多挑剔,现在瞧着”

一语未了,忽见小丫头报说老太太要出来了。大奶奶三奶奶听了,忙丢下手里的榛子叫丫头们剥去,净了手赶到内房,一边一个搀着老太太出来,在堂屋的罗汉榻上坐了。

裴老太太上了年纪,鬓发灰白,戴着攒珠勒子,家常穿酱紫摹本缎织金袍。身上虽发福了,脸上却愈发消瘦,脸颊往里缩着,看着干姜瘪枣的很有些厉害。她接过大奶奶递过来的茶碗,对于媳妇的嘘寒问暖却不大搭理,耷拉着眼皮吃了两口茶,又问起赵氏这个月放月银的账目。

家里是三奶奶赵氏管帐。

赵氏嘴巧,噼里啪啦把帐算得一清二楚,老太太只淡淡“嗯“了一声,又问宋氏:“大爷咳嗽怎么样了?”

宋氏忙道:“回老太太,好多了。”她一到老太太跟前就有点说不清话,想了一想,又咕哝道,“大夫说是吃多了些发物,又勾起了喘病,吃了药就安稳了。”

“吓!我就知道。”裴老太太立即虎了脸道,“大爷一向嘴馋,昨儿一定又不知吃了什么。他糊涂,你也糊涂?我多少次叫你好生服侍,你就是不听,一味纵容他。我也不管了,我还能操心几天?反正是你跟他一辈子,好也是你的,歹也是你的。”

宋氏挨了骂,也只能红着脸赔笑,应了没两声,却又听小丫头打起帘栊来道:“二爷来了。”

裴老太太听了,今儿才算头一遭露出笑脸儿,也顾不得骂媳妇,忙叫进来。

大奶奶三奶奶忙往后退了两步,敛声屏气往外觑,一阵脚步声过后,便见裴容廷绕过了大理石屏风,走进这堂屋。

早上窗板还没全打开,堂屋高深,尽管斑驳了一地窗外的秋竹的影子,也还是晦暗。裴容廷穿着通身湖蓝地暗纹直缀,与这暗淡的光影打成一片,恍惚中也有竹子的挺拔风骨。老太太才眉开眼笑要说话,却见他身旁还跟着个穿藕荷夹袄白裙子的姑娘,正是昨儿才来磕头的那个小通房。

裴容廷行了礼,让银瓶上前磕了头,又当着人亲扶她起来,道:“昨儿大内散得晚,回来给老太太磕了头,也没敢多打搅,今儿早上特地带了银姑娘来问老太太的安。半年多没能在跟前孝敬,看老太太气色倒好。”

众人面面相觑,从来只见过夫妻新婚第二天联袂来给长辈请安,她一个通房连名分都没有,这又是闹哪出?

老太太也迟了一迟,依旧请二爷落座,满面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都好,就是放心不下你在外头,知道你立了大功,又平平安安回来,昨儿才算睡个安稳觉。”说罢又问了他些路上与昨爷皇爷跟前的情形。

丫头递上茶来,裴容廷且不吃茶,把手搁在扶手上闲闲点着,不疾不徐回应了,终于道:“今儿来,除了给老太太请安,也想把银姑娘带来给老太太与大嫂三妹正经见过。她是南边儿人,和咱们北边规矩不大一样,伺候您怕您用不惯,往后就叫她在我房里,等闲不过来给您添乱。”

大奶奶与三奶奶互相瞅了一眼,都皱了皱眉。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哪里是怕老太太用不惯,分明是来敲打众人,不许给这丫头委屈受。

老太太也没想到裴容廷会如此看重一个丫头,忙命道:“快把那孩子带过来,我再好好瞧瞧。”

裴容廷微笑着拍了拍银瓶的后背,银瓶忙提着裙子走上前,才到榻前,便被裴老太太拉在榻上坐下,看看脸,又瞧瞧手。老太太虽然不大喜欢这一路弯眉月眼的柔媚相,仍笑道:“是个俊俏孩子!”又叹了口气,拉着银瓶的手道,“二爷房里这些年都冷清,虽是守孝,也原该放两个人在屋里。我给他选了不知多少,他只不要。今儿难得他看重你,你往后仔细用心服侍,也不必常到我跟前来了。”

一壁说着,一壁不住地摩挲银瓶,又叫人拿钥匙开库房,从私房里取珍珠头面首饰赏给她。

百般温言细语,春风慈爱的目光,看得宋氏赵氏心头滞涩。

老太太也是身不由已。从来婆婆切磨媳妇,天经地义,只可惜裴家十八代祖传的屡试不第,都是读书人,却没一个读出个名堂,偏偏抱养来的这二爷是“老鸹窝里出凤凰”。十九岁出仕,从此一路高升,改换门庭,如今得了这战功,还不知要如何封侯拜相。

满门的荣华都托赖在一个养子身上,老太太多少有些从儿子手里讨生活的意思,对他看上的人也少不得极力敷衍。

外头传了早饭,裴容廷带着银瓶先一步告退,留下大奶奶三奶奶伺候老太太吃早饭。两个媳妇小心翼翼,三奶奶还敢轻轻说笑两句,大奶奶知道自己讲笑话老太太也不会笑,索性一面赔笑一面递递拿拿,待伺候完了这顿饭出来,嗓子已经像堵着什么说不出正常的声音。

两个人出了上房,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夹道上,偏偏三奶奶赵氏还问:“嫂子看这新娘子怎么样?”

大奶奶终于咳了两声道:“倒是个美人……”

赵氏格地一笑,低低道:“生得好不好倒在其次,只人家是二爷房里的,咱们这等没时运的人,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自己也罢了,只是为大嫂子不平纵是二爷外头再轰轰烈烈,进了这门子也得排在大哥后头,况又不是老太太的血脉,她老人家的私房岂有不给大媳妇,反便宜了那名分还没挣上的外人的道理?那珍珠头面的来历我还记得,是去年老太太五十大寿,粤闽的官儿送上来的。那海珠子北京没卖的,可不是无价之宝?倒也真不怕折了那丫头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