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没人看见,她便是打死了这桂娘小淫妇,白司马与县令与他们官商相护,一个小戏子的命又算什么。只是给这蹄子看见了,回去说给中书省来的官儿,总归于名声有碍。

李太太眯着眼打量银瓶,见她纤瘦鹅子面儿,削肩膀,水蛇腰,弯弯秋水眼,也像是个小狐狸精相。心里虽恨,也暂且忍下,皮笑肉不笑道:“既这么着,你快去罢,我也不打她了。”

银瓶听说,忙又福了一福,趁着李太太忌惮,又脱下了自己的比甲儿,蹲下给桂娘盖上。才起身要走,不想桂娘竟回过了一口气,强睁开眼看见了银瓶,张了张嘴,忽然皱眉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笑让银瓶摸不着头脑,而李太太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倒了银瓶,叉腰道:“哈!不是说你不认得这淫妇么!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儿的,还什么裴中书的丫头,说!你方才是不是在那儿望风儿的!”

银瓶没口子否认,李太太却更骂得狠了:“贱蹄子,还给我扯臊!”

说着连她也打起来。其实银瓶完全没有要替桂娘挨打的意思,可整个人伏在桂娘身上,原本落在桂娘身上的拳头只得又落在她背上。凭白受这场无妄之灾,银瓶一壁挨打,一壁哭,眼泪在月色下像白玉珠子,冰凉地滴在桂娘的脸颊。桂娘虚着一线吊梢眼,胸膛起伏,极力推她道:“傻子、傻子…与你无关,你快起来,快走罢…”

银瓶哭道:“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那夜叉肯让我起身么!”一语未了,肩胛骨上又挨了一下子,她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正把脸伏进桂娘颈窝里。

桂娘闭了闭眼,神色苦痛万分,唇边淡淡的笑却还留在那里。她吃力道:“所以,你还是记得我的罢。”

银瓶不解:“…什么?”

她叹了一声,吸尽了一口气,抱紧银瓶,使尽全力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银瓶反应过来,忙叫道:“这怎么成!你再挨一下子,真活不成了!”

桂娘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银瓶见了害怕,索性破釜沉舟,破着脸儿叫道:“太太可别欺人太甚,我…我不仅是裴中书的丫头,我还是他的…他的人!中书把我当心肝看待,我说一句,他听十句,你打坏了我,在他面前可开不了交的!”

李太太骂道:“小娼妇,你少唬我!我们排着队送绝色给他,他都不要,还能看上你!你们两个淫妇缠得紧,老张,还不连她一块儿打死!”

“你敢!”

一声男人的厉呵,似一把剑直直打过来,镇得每个人都怔住了。

那打人的老张嬷嬷身子一抖,小心回身,要去看李太太,却早已被个窜出来的小厮推了一下子,气冲冲骂道:“好个老虔婆!我们中书大人的人,是你碰得的!”

众人都噤声了,看向一旁的小径,果然见许多罩着黑丝网子的大灯笼,风风火火往这儿来了。须臾显出几个男人的身形,左边穿青的是县令,右边穿紫的白司马,中间那人走得最快,高挑个子,一身朱红补服,戴着鎏金翼善冠,不是裴中书是谁。

他那白璧无瑕的昳丽面容,衬着月色与红朦朦的灯火,本是极有颜有色的一张画儿,可这会儿却阴戾得骇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众人登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银瓶见了,仿佛遇上了济世菩萨下凡。她一骨碌从桂娘身子底下爬起来,捧着脸扑到裴容廷面前跪下,抱着他的腿大哭道:“大人救我!那太太要杀我!”

裴容廷来不及说话,俯身一把将银瓶揽在怀里,托起她的脸颊看。灯下看美人,能把美人更衬美三分,若是满脸泪痕,蓬头散发的美人,更要多出十分楚楚可怜。裴容廷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抬头咬牙狠道:“我竟不知,我的人还轮得到李舍人家来教训!”

空相妒(五)

那李皇商祖上封了个舍人,官场上便如此称呼他们。

李太太再泼也不敢泼到裴中书跟前,忙也走过来,心里战战兢兢,给裴容廷福了一福道:“是奴莽撞,并不知是中书大人大人的人…当着众人在这里,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奴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海量宽宥…”

裴容廷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打断道:“夫人又不曾打了我,给我赔哪门子不是。”

李太太愣了一愣,登时咬紧了牙。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她给这小蹄子赔罪。

这中书便是内阁阁臣,又不是皇爷,他的奴才还不也是奴才!叫一个正经太太给奴才赔不是,搁在面子薄的人身上上,都能一头碰死。

然而瞧这裴容廷的脸色,怕是死也不能叫她好死。

李太太本就是阔大的脸,紫赯脸色,这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更显得两腮紫胀。

那李皇商也躲在后头,知道他太太的牛性,怕她不肯,更得罪了中书,忙偷偷溜上来给她杀鸡抹脖使眼色。

李太太终于忍气福了福身,“我给姑娘也赔个不是,方才是我鲁莽,叫、叫姑娘受委屈了。”银瓶本还想侧着身子也略蹲蹲腿儿,还她一个,裴容廷却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弹,迫使她生受了那个礼。

大庭广众的,银瓶还有点不自在,却听裴容廷又低声问她:”方才都是谁挨过你?”

银瓶愣了一愣,不解其意,动了动嘴皮子,也说不出一二三,半日方道:“似乎有个姓张的嬷”

裴容廷恍若未闻,撩着薄薄的眼睑,瞥向了李皇商,微笑道:“既然我们姑娘记不得了,那我便向舍人讨二十板子,所有跟着夫人的人人有份,不知舍人舍不舍得。”

从来打狗看主人,尤其是在外头,打下人几乎就等同于打主子的脸。

李太太在家横行霸道惯了,何尝有过这般五脏气冲天,还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李舍人被裴容廷笑得瘆得慌,又见他老婆红头胀脸,赶忙唯唯诺诺附和道:“不敢不敢,就照中书说的办,下官这就去料理。”

趁着这机会赶紧拉着他太太溜了,那下人们被丢在这里,自是哭喊成一片,纷纷跪下讨饶。这时白司马与县令才上来收拾残局,厉声呵停了他们,又忙给裴容廷作揖打恭。裴容廷冷哼了一声道:“李夫人做下的事,不与二位相干。若是为了您几位在尺头采买上的勾当,我不是查账的官,也犯不着管。”

江南自古富庶地,每年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半是南方的进贡。这里头的采买是肥差,官商勾结钻些空子更是常见,李皇商与白司马、县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几乎到了半公开的程度,除了为抄家贬官找借口,上头并不会轻易追究。

裴容廷提起这茬儿来,显然是气急了威胁他们。

在场的两位官爷听了,自是汗如雨下,瑟瑟不敢出声。

全没有人理会倒在地上的桂娘。

还是银瓶小声提了一句,裴容廷望了一眼,也没过问。转而叫丫头煎姜汤煎药、烧水并预备红花油,揽了银瓶便往回走。

白司马心里有气,裴容廷跟前不敢表露,等他一转身,立即加倍撒在桂娘身上,上去又是两脚。桂娘本已缓上来半口气,被他一踢,又踢没了一半。

她已是没了反抗的意气,木着脸,抚着心口伏在地上。

白司马看桂娘人废了一半儿,眼瞧着是唱不了戏了,愈发骂道:“小蹄子,扫把星,都是你生事!”

然而她生了什么事呢,白司马也说不出一件。

把她逼上床的是男人,奸了她的是男人,打她的是男人的老婆扣扣:二f三0二0六ff九四三0,倒是有一个姑娘为她白挨了一顿打,却是那个她使计要毁掉的徐娘。

徐娘…她到底还是记得她们从前的情谊罢。

桂娘喘着气,把眼睛闭了一闭。

罢了,徐娘最终认下了她,这辈子唯一绮丽的回忆给了她回响,她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牵挂?她强撑起了半个身子,看向面前的一堵粉墙,咬了咬牙。

那厢银瓶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便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