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这样答应的。奉哥,你别担心, 千乐哥回来,外面绝对不敢狂了。晚上厨房蒸了马拉糕和姜撞奶,你想不想吃?我端上来。”

小姑娘说着,不多时果然上了壶热茶,更切了苹果脐橙做一碟简易果盘,另附两样茶点。那帮人堵在门口看得眼碌碌,但她权当不见,只伺候奉星如左右。

说不清多早晚,墙边的老立柜钟尚未走过多少刻度,已有长直的灯光划亮窗棂,在他们的余光里闪过,随后廊下传来了急刹的声响,而且他们都听得见,引擎仍旧轰鸣,来车并未熄火。

“反了天了!”

先是雄厚的叱骂摔落地下,奉星如站起来,只见一道浓重的身影逆光踱来,他停在门外,两只真皮手套捏在手里,便训得外面的一个个都埋下头去:“规矩?规矩是你定的?命令是你下的?!你们算什么东西,在我家里,欺负我的人!”

“领队,谁?”

被他点名的,怪声怪气地斜出半只脚来,柏千乐上前逼近他,不抬头不举手,他身量高,只微微垂了眼皮,往他胸章上睥,俯视他半晌,不用说话,那人斜签到脚已经在他的审视里慢慢缩回去了。柏千乐哂笑一声,眼里已经没了他。

见他走进来,佣人另斟了茶,忙递上去,柏千乐摆了摆手,“不喝了。”随后向奉星如看来,“我们走。”

一路上他们也顾不上说多少话,万幸夜里高架上无车,因此他们可以风驰电掣。直到医院,他们奔赴产房外,遇上在门口敛声屏气的男人。今夜产妇不多,几个不同家的家属都抬眼,而男人径直走来,向奉星如匆匆点头,“你姐姐刚送进去,医生说羊水破早了。”随后他转向柏千乐,“辛苦你们这么晚来一趟。我是梁识安。”

他已伸出手,柏千乐摘了手套,握上去:“姐夫客气了,柏千乐。”柏家人?梁识安眼皮微微痉挛,眼珠子瞥了一瞥奉星如,柏家的乱局,同是官场中人,多少也有所耳闻。而且奉星如说姻侄,他应下,不作多话。哪怕他心里浮起许多疑问,譬如传闻奉星如与柏兰冈夫妻不合,譬如柏家与奉星如龃龉颇深,何以此刻柏兰冈的亲侄子却巴巴地送他来?

梁识安一概只不形于色,与他们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除了奉尉芝,其实他与奉星如原本就无话可说,遑论柏千乐。柏千乐陪着站了片刻,其实已周全了礼数,奉星如见他星驰赶来,奔波已经够苦,且着装严谨,怕是正忙,不愿再耽误他。他问柏千乐忙不忙,梁识安也附和,若是忙尽管自便,感念他心意云云,又将那恕他失礼将来必定登门致谢的话说了一通,彼此场面话都好声好色过了一回,柏千乐也该回去了。

只是他临走之前,梁识安本来靠在墙边假寐,耳听得柏千乐压低音量的碎语,“哥,你真的不要紧?我可以陪”他掀开眼帘,不动声色地瞥来。姻侄姻亲,可柏千乐的言辞声态,似乎太腻了些。他看见柏千乐抓着奉星如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戴上了手套,唯独与奉星如交叠在一起的手是空的。

被他这样抓着,握着,摩着,奉星如竟不回绝,任他施为,还拍着他的臂膀,低声催促。更亲自拿过他的手套,掌开口子,等他戴上,还为他拢扣。梁识安都收在眼底,莫说是姻亲,哪怕在家里,奉尉芝也极少与他有这样亲密的举止。他忽然回想起那些传闻,更有些流言蜚语,譬如说他们柏家惊世骇俗的桃色绯闻梁识安霎了霎眼,依旧缄默。

终于送走了柏千乐,奉星如从电梯口回来,见梁识安视线落在他身上,竟莫名地心气不足来他看了眼手术室的灯,才侧脸面对他:“姐夫,你也辛苦半个晚上了,要不换我,你休息休息?”

梁识安依旧抱着胸倚着墙,借力支撑自己,摇了摇头。除了说些真不真假不假的违心话,剩下又是沉默。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亲戚。

至于奉星如身上最明显的烙印柏家,从前赫赫扬扬的名门望族,如今的政坛漩涡,他作为离风波中心最近的滩涂,其实本身就足够成为话题。但梁识安不问,他也绝口不提。两个人,竟维持了一片心怀鬼胎的沉默。

“对了,你姐姐立了一份遗嘱,公证过了,有你的内容。”

梁识安一句话,奉星如立刻抬头,却只见男人回望了手术室,随后转身叮嘱:“你在这里守几分钟,我返病房拿过来。”

奉星如等待着,他不时抬眼瞟瞟墙上的圆盘时钟,其实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他数着呼吸,数着脚步,知道男人的裤腿又从走廊尽头出现,行近了。好漫长的一刻,好漫长的走廊,奉星如心里感慨,他想起他曾经在丛林里埋伏毒枭的日夜。

等待,他似乎习惯了,又不那么习惯。

等那几页纸落在手里,轻飘飘地,竟不如人心重。奉星如翻开,大略过了一遍,冷色调的白纸,石墨碳粉字,朱红色的章,灰黑的钢笔签名奉尉芝把自己身前身后,都安排尽了。

“除了我跟她的共同财产和债务,她自己的房子归你、归孩子,现金、储蓄、投资、债务都由你来接管,孩子的那份也是你代持,将来成年了还给孩子。她也有几份保险,受益人有你,也有孩子,如果她有什么万一,这上面不完善的,还要你斟酌添减。对了,她还指定了你也是孩子的监护人。”

奉星如默默记着,梁识安句句是他,句句没有自己,他不好问他们夫妻感情究竟如何,揣摩着他的语气,总觉得他们夫妻之间,似乎总有些危险性,走钢丝摇摇欲坠似的。但这钢丝终究又未曾断裂,他们也未曾坠落。奉星如愈发难开口,只好捡他最关心的:“孩子的监护人,怎么说?”

男人却似笑非笑地挂着嘴角,叹息不像叹息,陈述不似陈述:“字面意思,她指定了你,作为孩子的共同监护人。”

“大概是怕她自己有什么意外,也对我不放心罢了。毕竟你是孩子的亲舅舅。”

话说到这地步,就凉薄过了。奉星如也觉得刺耳,只是听梁的口吻,倒不太像推脱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而是一种微妙的讽刺,奉星如不好评价他们夫妻的事,只回应他最后那句:“但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梁识安却嗤道,“所以我不会不管,只是你姐宁愿我甩手不理。”

很多话,不必说到尽头,好为彼此留下体面。奉星如点点头,他阖上文书,交回原主,“我知道了,要签字吗?”

梁识安倒是坦诚:“我也不清楚,要问过律师。”

后来又是各自沉默,直到天亮,才有护士出来叫:“奉尉芝的家属跟我进来吧,母女平安。”

奉星如浮上喜色,他喜欢女孩子,奉尉芝也更想要女儿,如今真是如愿以偿。他侧向梁识安,低声祝贺:“恭喜了,姐夫。”

梁识安斜斜地瞥他一眼,高不高兴的,官场里混的似乎都伪装惯了,表情总是隔了一层似的,让人看不真切。但他还是应承了奉星如的祝贺,并且回赠,你也是。

嘿,老婆们晚上好哇,吃了吗?都吃什么了,好吃不?

第100章 89

护士抱出小婴儿,奉星如探了脖子往前凑去,不过手臂大的小肉团,宫颈挤压的紫红刚刚褪去,一层胎毛黄不黄黑不黑地绒在脑袋上,表示这就是头了。脸上眼睛鼻子都挤作一处,也不知道是多不舒服,皱巴巴的,并不太好看。

“也不知道像谁。”梁识安这么说。

小毛毛想是初来此地,与众人俱不很熟络,又挨亲爹这样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句,立刻哭闹起来,那哭声,当真是响遏云霄,旁路的人都惹了眼来护士连忙晃着哄了哄,横了梁识安一眼,责怪他着当父亲的无事生非:“哦,哦,毛毛不哭不哭我们宝宝好看的,最好看了,是不是?我们还有双眼皮呢。”

“她真的有双眼皮姐夫,我看她脸蛋像你,五官像姐姐。”奉星如想抱不敢抱的,围着新新见面的外甥女看不够,“宝宝,你好,我是你舅舅舅舅。这是你爸爸,爸爸。”

梁识安捏了捏女儿的小手,嘴里难得饶了一回,“借你吉言,以后就漂亮了。我老婆怎么样?”

“等里面推出来就能见了,小宝宝你们要注意,她头上有两个囟门,刚出生的宝宝的囟门都是没有闭合的,千万不能碰,碰了以后就长不好了。最好也不要有太多亲戚来看,不能乱亲宝宝,大人脸上嘴上有细菌,宝宝没有抵抗力的。好了,妈妈推出来了,我把毛毛送回去,你们也去看看妈妈。”

奉尉芝推出来,声音哑哑地,脸色也憔悴,手软得只够虚空支一支,奉星如握住她的手,护士把小朋友抱到她眼前,她略着力地仰颈探去,半晌,对丈夫提了提嘴角,倒是一个疲惫脱力的微笑,“像你。”

麻药还未代谢完毕,一路平车推回病房,咕噜咕噜地轮胎震动里,她不知觉便沉入睡眠。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后来梁家的近亲远戚如何闻讯探望,母女如何休养,自不在话下。

只说正式见客那日,奉星如一早便提了礼物驱车来看望,他坐在床边,奉尉芝半支半靠地看他拆那些彩带有黑底白色山茶花的盒子,也有亮橙色的印着马车的礼盒零零碎碎的也够拆上好一阵。

拆好一个,奉星如便拿起来递给奉尉芝端详。

“香水。”

“口红。”

“勺子什么意思,还有贺卡?”

“愿你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此大富大贵。”奉尉芝一件件过了手,唯独这张贺卡,她捏在手里,微垂了眼没有说话。奉星如拿不准她的神态,是喜,或者不喜,于是也不好作声。他犹豫地解释:“我觉得这四个字太重了。但是思仪说刚刚好,于是没让店里换。”

“思仪?”奉尉芝阖上贺卡,指甲划过卡面,留下一些暗纹。她想起来,奉星如是与她说过这回事。那是在一切变局之先或者,正是一切变局的开端。“她心地是很好的,我见过她。又漂亮,又和善,又慈睦,哪里有那么好的女孩子。可惜摊上两个败类,韦家实在不是个福地。”

她没来由想起两句诗,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曹雪芹赋予秦可卿的判词,联想到秦可卿飘摇的命运,她愈发感到涩涩的凄凉来。她高中通读两遍红楼梦,至今仍不时翻阅,因此绝忘不了这位警幻仙子之妹、万千情海之身的薄命倩影前两句判词,那是她一生的注解: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