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了太久,白炽的光芒刺痛他的角膜,他一眨,流出眼泪。

二十年前,你跟柏淑美有什么关系?

柏兰冈知不知道他的枕边人,给他带过这么厚的陈年绿帽?

你猜,要是柏兰冈知道了,他会不会跟柏淑美翻脸?

那些人只问了他几个问题,并不强求他回答,而一直保持着神秘但别有所图的劣笑。

两天后,他得到释放,等他迈出关押室,灰茫的天光令他别开眼,眼底涩涩发干,他听见送他出来的人得意地嘲笑:“变天了,你豪门儿媳的好日子到头了!”

变天了。

奉星如一眼就认出路边那道挨在车门边的身影。那人快步赶上来,他仿佛一夜之间飞速成熟了,怔怔地凝视着奉星如,喉结滚动一下,竟说不出话。此情此景,奉星如隐约有了答案果然柏千乐攥紧他的手腕,眼里仿佛有恨,又仿佛一切措手不及压垮了他,连恨都不能彻底:“哥,叔爷开会的时候被当场带走了,大伯突然停职,二伯接受调查,五爷被限制活动,我们家,我们家”

那两个字太不祥,他匆匆别开脸,咬碎嘴里的话。奉星如说不上意外,他满脸木然,整整两天没阖眼、滴水未进,他早已心力交瘁。他拍拍柏千乐的臂膀,叹气:“先上车,路上说。”

柏千乐的话里还拖着虚弱而难以启齿的绝望:“哥,你和五爷果然”

奉星如拉着把手,这一天终究来临。他闭上眼,仰起头,面朝天幕,他不一定是无颜面对柏千乐。柏千乐扭开头,即便心中积压了层层怀疑的阴云,即便亲眼见证的那一刻,他依然抱有微茫的希冀。他说不清这愚蠢的希冀从何而来,但这一刻,他对奉星如最后那点宽宥的仁慈跌落下地,完全消散了。

从宾朋满座、贵客如云,到高楼倒塌、满地残垣颓瓦,好似也不过一夜之间。一路上,奉星如沉默着,听柏千乐回忆他关押两天里的惊变

首先是柏副常委,换届之后,新书记上任,第一道政令便是开启反腐的肃风行动连同巡视组原副组长在内,柏副常委他们是首批被逮捕的副国级干部。当时柏副常委还在会议讲话,忽然闯入许多检察官,他们当着所有与会干部的面展开调查令,将柏副常委带走。

就在柏家刚接到通报不久,柏府也来了许多卫兵柏淑美还没有来得及质问他们,来自军部的电话打到柏闲璋手机上,那位首长的声音听起来关切又和蔼,好似劝柏闲璋去度个假一样,他说:闲璋啊,你以前压力大,也辛苦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没有任何因由,柏闲璋被停职了。首长和风细雨,但军部雷霆万钧他们派来的卫兵不由分说抄走了柏家所有明文资料,连任何电子设备都要端走,柏淑美震怒,他刚要叫他的副官,却听得有人下车,推倒意欲阻拦的管家小黄,闲庭信步地走进来:“不用浪费力气了,你叫人也没用。又见面了,柏少尉啧,你看我这记性,现在是大校了吧?柏淑美。”

柏淑美扶着楼梯,一步都踩不下去他飞快睥向那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每一条堆积的沟壑里都浸满仇恨和即将报复的快意。他的视线依然淬着行色不能的遗恨,将柏淑美从头舔舐到脚,柏淑美胃里二十年前那股恶心作呕的冲动又翻涌冲顶。

柏闲璋发觉他专门针对柏淑美的恶,他向柏兰冈瞥了一眼,走上前,横在他们中央,将后背留给柏淑美,皱眉质问:“你是谁,凭什么进柏府?”

那人仿佛对柏府里奢华的装潢摆件很感兴趣,东摸摸,西看看,啧啧摇头。他亮出一段监控,嘲讽道:“柏大少爷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这位”

柏兰冈色变:“你们关押了奉星如?!谁给你的权力!”柏闲璋立刻接道:“他跟我们柏家已经没有关系,你想拿他要挟?谁批准你的,谁指使你的?!”

“汪本,柿子专挑软的捏你还是那么懦弱。”

柏淑美走下来,他声音不高,但他的话音落下,来人的脸色狰狞了一霎。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破绽,迅速敛平表情,阴笑两声。“柏淑美,关押室可不好呆,你比我清楚。眼看老情人受苦,你还这么气定神闲。你有种,我汪本实在佩服。”

“二少爷,还不知道吧?”

汪本眼看在场的人都因为他方才的话脸色骤变,尤其是柏兰冈他的神气一下子凝定了,随后睇向柏淑美,又看过来他攥紧拳头,不用明说,任何一个男人都接受不了来自至亲和妻子的双重背叛。汪本忘形道:“二少爷,你真应该好好看看这个,不然谁都瞒着你说实话,连我都觉得可怜。”

他递上两份文件,柏闲璋拽过,飞了他一眼汪本心下冒出虚汗,他毫不怀疑,方才柏闲璋的怒视里裹挟着太锃亮的杀气。他们还没来得及拆开柏淑美扬手一抢,打火点燃,火舌越燎越高,红光映得他的侧脸都微微发亮。烧焦味很快弥漫开,好在管家机灵他迅速从厨房里拎出一只钢盆,正正摆在柏淑美脚边。柏淑美松手,众目睽睽下,那火焰烧破了牛皮纸壳,和着里面的旧文件和照片,渐渐碳化,黑成灰烬。

汪本料不到他这一手,但他转念一想,目的已经达到,倒也无所谓了。他像是好心提示:“柏大校,烧毁军部档案,还是机密档案,罪名很重的。”

柏淑美眼底映着火,火光模糊了他的轮廓,汪本一瞬间错眼,仿佛年轻的柏淑美又回来了静谧柔润,连倒映在地上的剪影都那么窈窕。可他下一刻狠狠睇来,冷漠而仇视地目光割破汪本的妄想,他半点都不畏惧权威,那么狂妄,跟当年一模一样:“哦?那又怎么样。有本事,军部立马治我这条罪!”

他的气势终于回来了,紧紧逼视汪本,汪本毫不怀疑,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片,恐怕他此刻已经受了无数凌迟。柏淑美前进两步,他艰难地撑着自己的腿弯,不叫自己后退:“汪本,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今又出卖给谁当谁的门下走狗,但我警告你,你今天敢动奉星如,还在我的地盘撒野,不管来日起不起复,我一定算你的账!”

“连本带利,二十年前那些龌龊,你不会忘了吧?”

汪本虽然滚蛋了,但他的狗还在柏闲璋看他静默地立在露台前,垂眸凝视外面巡逻的警卫,柏兰冈靠着沙发背,一张一张翻阅柏闲璋给出来的文件。良久,他扔下那叠不能算薄的纸张,拍击声在沉默里格外响亮。

“怪不得你看他这么不顺眼。”柏兰冈的衬衫扣子开了两颗,他仰靠着,臂膀架在沙发背上,他的姿态那么舒展,倒显得站立的柏淑美非常回避。他自嘲:“结婚这么久,你们一点马脚都不漏,也真有本事。藏着掖着,躲我,瞒我,怕我知道,又怕我不知道,提心吊胆这么多年,很辛苦吧?嗯?”

“看他进门,你怎么想;看他伺候我,看我发情,看他对我做那些以前对你做过的事,你又怎么想?看他对我无微不至,百依百顺,看他伺候老大是不是每一次他在我旁边,你都要刺心一次?”

“怪不得提到他你就跳脚,怎么难听怎么讲;婚礼那天你不来好笑,忍不了他也忍不了我吧?看见我跟他的结婚照,我每次带他出席,每次回来吃饭,天天看我们在你面前出双入对,你又怎么忍得住?”

“二十年前,军部确实也不作人,把你逼到绝路。那时候你明明前程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得多少人嫉妒。你突然撤回申请,宁愿投身边星那场战役打了多少年,死了多少兵,那种战争坟场,你也呆得下去。都说你是被流放了,再回来,跟变了个人一样。死气沉沉,可能军部就想要你这幅样子,毕竟一把趁手的刀,不必光鲜。其中,奉星如又出了多少力?”

“夫人给你安排那么多场相亲,以前你心情好还愿意看一眼,回来以后倒是跟夫人闹翻了,硬是扛了那么多年你跟她的仗你打赢了,我连打的意思都没有,举手投降谁知对面嫁进来的也那么不争气,怪不得你恨他。”

柏淑美以沉默抵抗。柏兰冈忽然没兴趣了,再讽刺也只是发泄他的怨恨罢了,于事无补,实在无趣。他一拍台面,捞起那叠文书一抡白花花的纸片漫天腾空,悠悠扬扬地打旋飘落。

他哂笑一声,也不知道是讽刺谁:“真是给我娶了个好老婆。”

开头“多年之后的下午。”模仿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第085章 77

柏千乐车他回到柏府开上半山腰,坐在车里抬眼看去,就能眺望柏府那栋有些泛黄的白色洋楼。奉星如不知道它矗立在山上多少代人,俯瞰脚下沧海桑田,从前这座海湾拥抱的城市还不是城市甚至连村落都稀少,山峦迭起,村民不知魏晋。再晚一些,战争爆发,逃难的人经过这里,开垦荒野扎根安住,终于聚起了人烟。随后野心勃勃的金融家们瞄准了这一块海湾里的天堂,殖民者汹涌而来,地上筑起一幢幢洋派的商厦,不毛之地忽然成了遐迩闻名的摩登都市;等革命的浪潮席卷、殖民势力仓促退场,又是一番崭新的光景变化,繁华永存。它作为那个摩登时代的明珠,是山上缄默的观众,见过太多风云际会,也见过太多潮起潮落。

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柏家、韦家一切自诩豪右的门阀,又凭什么得以幸免。奉星如情知这道理,他一一审视过那些警卫,荧光刺眼的封锁线,依然免不了阴郁。柏家已经与他无关了他既不是柏家的豪门儿媳,也不是柏兰冈的合法妻子,他与柏家两不相欠,他大可以拍拍屁股转身走人。

但他还是来了,并且感觉这一场细细密密的雨丝融在他脸上。

柏府这两天冷清而混乱管家倒还坚持在岗,甚至尽心地专门摆了火盆,示意奉星如跨过。他一定要求奉星如换上他准备的衣服,而奉星如换下来的、从审讯室里穿回来的那一套衣裤,全都扔进厨房的火膛里烧掉了。

“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他一边烧,一边祝祷。奉星如发觉往日擦得反光的石砖地面此刻布满黄泥、灰土和雨水踩出的脚印,脏污了漂亮的大理石花纹,摆设也凌乱,藏书报纸摆在地上,毫不顾忌回南天的潮湿;墙上的墙纸明显分了块,褪色和不褪色的,方方正正的色块,明显是从前相框、油画的形状。那些油画粗暴地堆在墙角,仿佛很受遗弃。管家看奉星如的愁容,也很痛心:“简直就是地痞,流氓!没见过好东西,看见一个摸一个,全家都让他们翻完了!还不脱鞋,这地板,这大理石,订做好了整块进口的!!你看看,被他们搞得什么样?花坛也翻烂了,老李伺候那些花草比伺候他儿子还殷勤,今天早上差点血压上来人就梗过去。还说怕我们的墙后面有暗房,非要拆大少爷好生气,训了他们,才收敛一点。”

“还没到抄家的地步,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你看看他们这个样,牛的很!”

说这话,一个卫兵吊儿郎当地进来要点心还要茶奉星如很看不惯,他从读军校开始,直到自己带兵,一贯很约束,简直难以接受这卫兵站没站相、流里流气的姿态。

“稍息,立正!”他吼了一句,这两个口令是只要当过兵的人都刻进骨子里的反应,那卫兵也不例外,下意识地一跺脚,绷直了腰背。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滑稽,憎恨地看来奉星如厉声骂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指战员没教过纪律吗?!”

他鲜少如此气势威赫管家干了这么多年,一直敬他温文和善,从前有些佣人以为他懦弱,于是故意怠慢,他也只是当面说了两句,连责备都没有。他这一恼火,不说管家,连柏家人都倍感意外

柏闲璋扶着楼梯上呆看两眼,柏淑美推他,他才想起下楼:“回来就好,星如,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卫兵在不远处立着,很不服气奉星如的训斥,但柏闲璋横了他一眼更别说他身后血债血偿的柏淑美,霎时间所有翻滚的顶撞被迫地都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