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兰冈如何,他说不下去,显然盛怒。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粗重的呼吸振在每个人的骨膜上:“他到底懂不懂!星如哥现在是我的人。”

他那口气呼出去,又恨:“哥也真是太贪心了,有我还不够?”

他自己认了,柏闲璋可是好一本账跟他算:“还没问你,你跟星如,怎么回事?你的人,为什么搞得这么虚?”

柏千乐扭开头,充耳不闻。他几步走下台阶,佣人端来一份份补品,他亲自揭盖探查。柏闲璋继续审问:“医生看过,说星如现在亏得厉害。老二方才下来也说,几乎不成个人样。千乐,这就是你养的人?”

柏淑美也来看,他点了几样,安排汤药粥膳,又说,明天再叫老胡来看。柏千乐看着他捡出来的东西,说知道了,他去请。

至于柏闲璋的拷问,他无可辩驳。他一声不吭,也是个年近而立的家主了,再多的话不好说。柏闲璋对他倒是比对柏兰冈耐心,弟弟惹他上火还得了他这个大哥赏下的两巴掌,侄子训过,点到即止。

“还是年轻。”他叹气,“千乐,过来。”

柏千乐还愿听他的话,果然来到他面前,两个人一般高,他看柏闲璋拿过他的毛巾抬起手,便很醒目地低下头去。

毛巾覆在他头上揉搓,他听见男人叹息地教导:“头发吹干再下来,湿了以后又见风,以后头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仿佛很意有所指、含沙射影。毕竟家里就有这么号人物,常年湿着头发又钟爱魏晋姿态,广袖宽袍迎风喝酒、还饱受头痛困扰的柏淑美往他们叔侄瞥来。

“你五爷讲,星如本来旧伤就多,损耗严重,我们之前也缺了关心,他就没得调理过。这两年情事频繁,又跟了你,你当然年轻力壮,那种事伤不了你,但是他怎么样,难道还追得上你后生人?所以更加虚劳,本来他底子也不稳固。”

“既然是你的人,你要替他多想,他不是个会保养自己的,你替他保养,他现在这样你不管,怎么讲以后?养一个人,不是给车给房就万事大吉。他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衣服,睡得好不好?出门交际,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话说,高兴不高兴,这些都是基本。我们家好在没有钱的问题,你更要留意其他看不见的功夫,养人是这样,掌家,带兵也是这样。一个人容易解决,十万个人,百万个人,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那么多人,全仰仗你,你怎么办,还容易吗?将来你越往上走,责任越大,留心越多。这些道理,我知道,你五爷知道,你二伯也知道。”

后生家主垂着头,毛巾下闷出一个鼻音,“知道了,大伯。”

“我管了家里,有体会的。”

佣人来接下发巾,柏闲璋为他擦好头发,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是能干的。”

“听我的话,星如虚得厉害,今晚上又和老二,他自己必定也不好意思见人,明天你有话好好说,不许跟他发脾气。”

柏淑美耳朵尖,两只浅色的眼珠子又往柏闲璋脸上剜一回,他忽然觉得世事新奇,柏闲璋什么时候对奉星如有如此玲珑心窍?他那张嘴,又什么时候修炼得这样鬼斧神工?

“五爷有什么意见?”

他视线古怪,柏闲璋转过身子,刚听完圣训的柏千乐也跟着看来。柏淑美收回目光,掸了掸方才看药材粘上的土灰,两只眼睛顶在头上,仰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路过灯光,重金养护的发丝照得雪亮,人影消失在楼梯高处,还遗留着浅淡的香气。

柏闲璋定了一定,认出这香气里不止香水。

一个alpha,还是雄踞人类基因顶峰上的alpha,释放他的信息素,是受了引诱,是临近发情,还是对同类的警惕警告警示乃至示威?

柏千乐看他神色莫测,出声提醒,“大伯?”

“你晓得你五爷信息素吗?”

柏千乐点头,柏闲璋却擒起一个隔岸观火的笑:“我们家这个老五,哼。”

大哥你带弟弟和带侄子,跟带狗和二胎似的别太偏心我说。以及奉星如,你家要是没了柏闲璋可怎么办啊

第188章 121 上3

可惜天不遂人愿。

柏闲璋年近不惑,自认戎马半生,就算谈不上顺风顺水,也是志得意满、踔厉倥偬。威名,功勋,兵马,权势他亲手杀掉了十八岁的自己,拧着年轻的头颅站在血泊里仰望的东西,他如愿以偿。

上位多年,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脱离他的统治。因此当秘书再次报来奉星如自作主张回一线的消息,他先是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天罗地网般扑下,将他们每个人都捆成了滑稽的小丑。

秘书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指示。他掀起眼皮看去,自己的老战友、老搭档陷在皮椅里,目光比三月的阴云更重,含着一种极深的、歃血的恨。

“大校?”

多年心腹,一颗八面玲珑的剔透心肠是宦海浮沉的必备。秘书不觉得并这件事十分难,在他们并肩作战的生涯里,许多事难上千万倍,他们也踏着烽火硝烟、尸山骨海登顶。“大校,如果不合适,我们也可以”

熄灭了他话音的是柏闲璋的摆手。

“他不是个安定的。”

柏闲璋罕有地理解了军部的情绪怪不得军部将他的档案一再封存,对这个人讳莫如深,实在是褒贬难言。

柏闲璋起身,军靴磨在红木地板上自有一番沉重的节奏,他亲自执壶,分了两杯茶,秘书已经很有眼色地陪他坐到沙发上。“老邝,我想起一件事。那年他刚进家门,我跟老二把他从前线要回来,调到研究所。军部办事很快,但是有人说,再好的地方,也得他坐得住。当时没人听。”

彼时是什么样的情形?奉星如在柏家里做小伏低,饱受冷眼,没有人看得起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心望着高枝,趋炎附势心计庸俗。连柏闲璋都不曾把他当个人看,只如行路时沾上裤脚的泥点,路途匆匆,阳关大道,难免的。他同老二怎么说的?给他找了个安静的好位置,他最好是听话。

后来果然听话,在研究所的那几年,他们没有接到过任何一通研究所的电话,奉星如一个刀尖舔血的武官,在那种文绉绉的环境里,竟然也十分耐磨。不惹事,不炫耀,不出头,不争锋。他那么平凡,平凡得柏家都忘了他。

人,不惹事容易,不出头却难。

谁不想万众瞩目,谁甘愿落于人后,只当一个终年默默的陪衬?更何况奉星如从前那种脾气意见不合他敢把目标就地击毙,队友叛节他送上子弹,从此放虎归山、泥牛入海。

这样铁血心肠的人,能维持好几年风平浪静,谁说不是定力惊人、手腕高超。

邝秘书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同样一件事,同样一个人,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人和人的参差因此而起;将来的成就高低,也始于这样的垒土。世间好事有限,在你上我下、你起我落的厮杀里,能爬到什么地位,全看悟性。聪明人不必教,蠢人教不会,造化由天。

毕竟是领导家事,他年纪最长,比那些后生人稳重许多,奉星如怎么样他不予置评,只提醒柏闲璋:“要不要打个招呼?就算b区,我们也还有些面子,说两句话不难。”

柏闲璋挥了挥手,“等我回去跟他谈清楚。”

这就够了,接下来做什么事,怎么做,邝大秘心里即刻雪亮。

奉星如也在等。

他心知自己之前拒绝了柏家的安排,本来就惹人不快;现在更是擅作主张,柏兰冈倒还罢了,柏淑美有话未必敢说,且当耳旁风;只是柏闲璋,最难对付。他先当少爷,再领兵,发号施令惯了,恐怕最恨他这样不听宣不听调的刺头。

果不其然,军部动作极快,柏闲璋的情报资源也不逊色,才一个白天,男人已经得了信,气势磅礴地坐在身前,严刑逼问来了。

奉星如挡了挡眼,也许是中午下过雨,室内还留着一团膨膨的湿热,泥腥味。他躺在沙发上,原本是在小书房收捡他从前的东西本来也不多,散乱地归在桌上、地上。收了一天,昨夜又云雨连绵,精神比身体乏累,遂在沙发上眯了会。谁知醒来已是红光漫天,若不是身前庞然黑影,他倒还真能欣赏一场雨后晴空、绚烂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