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115
奉星如先是为他的石破惊天震悚,凝视着那瞳孔里的倒影久久忘言。随后一股巨大的荒谬自地幔深处掀涌而上只是,幽暗之地,必夹杂了人难以镇定直视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何样的事实?奉星如迅速省去了这个他不敢追问到底的拷问,而直勾勾地对上柏兰冈的逼视
“如果二少爷不喜欢,又何必如此尽心?”
奉星如盯着他,说:“柏兰冈,我是男人。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们之间想必不会有人不清楚。”
“照你说,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不懂。”
奉星如没想到柏兰冈气性如此他撂下这样不顾脸皮的一句,倒堵了奉星如的话。他默默良久,窗外繁华市景渐渐寥落,隐约地渗进了水腥,或许离海岸不远了。阴蒙蒙的天,在沙滩上走走,倒是不错人既不很多,又无雨,很适合落空。
“思仪她还很年轻。”奉星如酝酿着,终于甘心吐露一二:“她比千乐还小,年轻到我很难相信她将来怎么处世。她还很漂亮。一个漂亮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但我确实觉得,我对她有一种责任,或许是那个凌晨她打过来的电话吧。”
奉星如闭上眼,苦思冥想,他没有完全诚实。这份责任,来得更早在他和左思仪都没有发觉之前,它已如神谕降临。或许在商场里共度的时光,那个不详的告别;或许更久远之前,那个奉星如在韦家花园误入花径的午后。
柏兰冈的回应则是鼻腔里喷洒出来的轻蔑,“多管闲事。她手上拿着韦家存在海外的两个亿,私银信托年年给她和她小孩八位数分红,论生活,她比你滋润。用不着你替她担什么心,少同情别人。”
奉星如泄了气,靠在头枕上,默默无言。他不期然想到,换成柏千乐在此,恐怕也会异口同声柏千乐未必有柏兰冈刻薄,但他们的冷漠,只怕青出于蓝。年轻的柏千乐也会同样告诉他,韦世济韦其美如何狡兔三窟,如何留下后手,左思仪如何衣食无忧富贵无虞人心得失,他们只看重“利”。奉星如毕竟不是圣贤,人生在世当然衣食为天,他也不能指责什么哪怕他自己,难道不为那两个亿动摇?越是如此,便愈发无奈或许旁人也这样冷言看他,如今房车名利在手,离婚又如何,被豪门扫地出门又如何?几年光阴买段下半生衣食无忧,什么样的好福气!
于是奉星如也发觉,他仿佛自找没趣。
他不再强辩,沉寂再次漫延,柏兰冈一时耳边空落,倒斜了眼觑,只见一个好似半凝固的侧影:“伤心了?我说话不中听?”
奉星如侧了头,自嘲地笑笑,“哪里,二少爷向来慧眼如炬,金口玉言。”
“少跟我装逼,奉星如,别拿这套恶心我。”
“那我说句实话。我很少对别人说什么实话。”奉星如察觉柏兰冈的口吻好似比方才容易了些,尽管他也不知道男人之前的硝烟味从何而来他又想起左思仪的教诲,惭愧与自己于人情幽微之上的愚钝。他仿佛总在柏兰冈的情绪变幻之后,看见云卷风涌,嗅到山雨欲来,而不知道风何时起于何处的青萍之末。但男人心情回转,总好过堵着火气。他看了看柏兰冈的脸色,陈述道:“我想知道,既然你们这么看左思仪,那么别人又怎么看我。”
这问题很愚蠢,他情知。于是他也不等男人如何冷嘲热讽,自顾自道:“我知道我在你们的圈子里风评差到底贪慕虚荣,攀权附贵,说我费劲心机,傍上二少爷。机关算尽,还抓不住你的心,跟你的家人又不清不楚。不忠不贞,是你们这个圈子的大忌,对吧。”
男人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声色严厉:“我没给够还是柏家少了你的?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拿够不就行了?”
“我的话不好听,二少爷别急着生气,我一直都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你的污点。那时候我怎么面对你,面对我们的关系,大概我也记不清了。”即便而今回望,奉星如也有偷窥陌生人之感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的难堪,他站在冥途的岸边,看陌生人的往事回溯,而往事终究也漫漶不清了。但究竟是旧日难寻,还是他不愿直面不堪,那么多孤枕难眠的夜晚,那么多下不来台的尴尬,那些人心冷热,真的能释怀么?谁又肯如此伟大,宽宏大量?
奉星如不愿深究,他将这一段揭过,不再提。“但是我想,或许别人想我自己,比我想我自己清楚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算计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当时的确看见二少爷,便头昏脑热。”
男人脸上稍霁,未等他乌云散去,奉星如又火上浇油:
“但是你们家的荣华富贵,我或许确实动了心这世上很难有人能拒绝吧?我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看来,或许我也并不无辜。我才发现人总会自我美化说服也好,哄骗也罢,总之得哄着自己过了心里的关,才有理由原谅自己。我以前总是逃避,今天思仪让我思考了很多。”
“无法否认,人不是一个自我的存在,而是社会关系的总集马克思这话不错。换句话说,我观世于我,那么我必定也有人心不足的时刻,无论我自己愿不愿意承认。”
男人或许听懂了,也或许不能理解奉星如的庸人自扰,下一个绿灯亮起时,巴博斯已咆哮骋去。
“所以,这是你选择了柏闲璋,又选择了柏千乐的理由?”
也许他和柏兰冈当真是上辈子结了血海深仇男人总是能刺破他心里防备最薄弱之处。奉星如喉咙里含了一口腥气,他听见自己冷笑,奇怪于自己也会发出那么冷酷的声音:“还要说多少次,二少爷,我真正选择的,只有你。”
柏兰冈始料未及。
奉星如没有看见他墨镜下微微张大的眼眶,一而再再而三地扒弄自己的不堪,叫他屈辱:“尽管对你而言是侮辱,有我这么不要脸的人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你柏兰冈的名誉之后,毫无贡献却分走你一半功绩和荣耀,但是当年,奉太太领我上门的时候,我眼里只看见了你。”
“你什么意思?!”
屈辱压成了火,奉星如简直不明白他何必还要咄咄逼人,他深深呼吸,将带着香氛的空气压入肺里,又重重地吐出去:“二少爷,我虽然虚伪,但不至于这点心声也要骗过我自己。你还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突然提速,极速地变道,巨大的惯性刺耳而猛烈的刹车,奉星如猝不及防撞到靠背,还没等他从巨变里挣扎出来,男人力道大得可怖的手已经钳了过来,虎口卡着他的脖颈收紧,墨镜已经被他不知什么时候丢弃了,那双在眉弓和鼻梁的阴影下藏得很深的眼珠子此刻满是暴戾阴沉沉地,乌云密布,恍如天神在怒视地上的叛臣。在奉星如感到自己愈发缺氧的时刻,男人忽然松了虎口,未等奉星如终于窃取一丝生机,烈火焚香烧破了天,将他的口鼻、目珠、耳孔围堵得水泄不通。
奉星如心律快得要失常濒死般的澎湃,简直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命悬一线,还是此刻男人毫不留情的凶狠蛮横的吻。
第170章 116
柏兰冈在用他的信息素溺杀自己。
一万吨乳香、没药、琥珀、皮革、玫瑰、罗勒、麝香轰然投入烈火中,当口、眼、耳、鼻都被这席卷天地的香灰淹没时,奉星如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他那过了时效的丈夫,他曾经的一见倾心,他的痴心错付,在此时此刻,用他太凶烈的信息素溺杀自己。
这是一场盛大的引诱,也是一场盛大的谋杀。
口唇的盛宴不知翻覆了多久,等奉星如抵着男人的下颚将恶意的凶手推开,他胸膛剧烈的扩张又收缩,降下车窗,新鲜的空气蜂蛹而入,灌得仿佛他的肺叶都隐隐作痛。奉星如忙着争夺维持生存的氧气,唇上涩涩,他拇指揩了一把,果然擦过半指肚殷红。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连血丝都惹满了男人那灼烧的信息素。
他收拢手指,抬起眼,撞见男人眼里的自己不知道什么动作又惹恼了他,柏兰冈眉心拧得死紧,依然钳过他的下颌,开口就呛:“如果是正常的omega,你现在已经发情得快烂成水,浑身发软,张开腿发骚,求二少爷肏你,还由得你这么看我干嘛,被二少爷亲了不高兴?像打柏闲璋一样,也给我来一拳?”
他连脖颈后的斜方肌都鼓胀了衣领几乎撑到了极限,隆得极高,清晰地显出每一块暴起的肌肉的分界;而皮肤紧绷、涨红动静脉充血,神经紧张,显然,男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态防备到极限。
奉星如的确抬起了手。
但未如柏兰冈所料,迎接他的不是迎面而来的拳风,只是奉星如幽暗的注视,随后一阵和缓的微风。他的脸颊的确覆上了手掌,但那手掌仅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些许的力道,摩挲着。或许柏兰冈愿意的话,他有权将奉星如的举止命名为爱抚。
奉星如叹气了吗?
柏兰冈从不认为他会出现幻觉。那只手留在他脸侧,体温透过皮肤,恍如烙印般永远留在这浓绿的树荫里。“总之,多谢二少爷,让我来看思仪。”
奉星如答非所问。
柏兰冈依然在奉星如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以及仿佛许多未尽之言,但为什么奉星如总是有这许多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话不能说,不肯说,不愿说?为什么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永不坍塌的柏林墙?
“也谢谢你我其实真的很感激,坏事那么多但你还愿意这么大方。今天麻烦你来回这么远,反正也半路,我打车回去吧,免得你要从西苑绕一大圈。”
奉星如留下叹息后,作势要拉开车门。柏兰冈飞快按了主驾控制的关锁键,抄手一抓,抓着奉星如的手臂强硬地将他扭回来:“什么意思奉星如,摆个臭脸给谁看?有话直说,跟柏千乐不是很能聊吗?就这么敷衍我?!”
他的手也是扛过几十斤的枪,拧断过敌人颈椎的,奉星如教他扣着,痛当然痛,但他连眼睫都没皱一下。奉星如承受着男人滔天的愤怒,但他最终只是轻叹:“二少爷,都是男人,留我点尊严吧。”
随后他主动探身,越过男人的身子,解开锁,自己推开巴博斯的车门下去了。
柏兰冈于是在后视镜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拦下一辆的士涂装的大众,矮身坐进去,砰车门关上,汇入车流,随后再也不见。
奉星如坐在车里,出租车隔音避震都不太舍得下料,因此他能听见路面的嘈杂、感受到座椅下传来的颠簸,还有师傅的车载广播、机械女声导航、叮叮咚咚很热闹的群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