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才找到理智,思索柏千乐突然降临的控告。但柏千乐终究没有留下诠释的余地,松开臂弯,折返回去了。
他的控诉,好像他的怀抱,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是奉星如在这一方转角下昏暗的错觉,可他衣服上残留的暖香,却是力证。
等奉星如坐回椅子,只听柏闲璋问柏千乐,见到老何了?
见到了。柏千乐点头,布菜摆饭的佣人来去如云,在这一幅幅抽帧的电影图景里,他们的交谈便是那必不可少的画外音,奉星如置身其间,却又好似抽离在外,神魂驰宕。
老何怎么说,柏千乐怎么应,柏兰冈如何,柏淑美如何,知晓与否
奉星如想,究竟与他无关,可为什么柏千乐频频错眼看他?柏闲璋又似得知了什么秘密,也用无可奉告却意味深重的眼光衡量他。仿佛他是什么舆论的焦点,本人却无人相告。
夜里他在厨房挑拣汤料,听得楼上楼下复杂的奔忙声,他探身出去一看,外头有人送来什么东西,值班的小女孩接了,正好柏千乐下楼,她快步奔向柏千乐,转交。柏千乐就近捡了张花台,拖开扶手椅坐下,推高袖口,袒露左手臂。
他要打针?奉星如疑心地走向他们,果然,花台上散着碘伏,棉球,还有冻在保温袋里的药剂几包生物冰袋中央,是撕开包装盒的塑料盘,盘子里三个凹槽,空了一只。
那一只在柏千乐手上。
柏千乐弹了弹针筒,排掉气泡后,他手上握拳,静脉隆起,找了角度便刺破皮肤将针头埋了进去。不过瞬息,小小一只药水空管了。
消毒,处理医疗废弃物,熟练又迅速,显然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奉星如垂眼看了包装壳子,念出药名:“γ受体蛋白抑制剂?”
小姑娘撤走垃圾,柏千乐站起身,公事公办一般冷淡:“提前预防,免得坏事。”
尽管他们避而不谈但发情总跟性挂钩,性的意味太浓烈,实在难以启齿。他们不是可以坦然谈论性事的关系,更加上奉星如多早晚之前才经历了柏闲璋那场兵荒马乱。这下子连奉星如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体面了,他只能轻声附和。随后再无话可说,只剩晚安和道别。
隔天奉星如收到了陌生的电话李休复的笑声在耳边回响,他不敢置信。李休复说,她的茶楼开业了,请他来坐坐。
奉星如思虑之后,依然告知了柏闲璋要见谁,为什么事,去哪,坐不坐车,云云。男人歪在大班椅里,神色平平,对奉星如认识李休复不太出奇。看来家里的事的确瞒不过他。
他也没有提起过往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婚约,绯闻也好,流言蜚语也罢,当着他事主的面,好似都化成飞烟随风飘散了,连灰烬都不曾遗落在他肩上。他不提,奉星如更不会撞上去。倒是柏闲璋凝神沉思好一阵,才松口恩准。本来奉星如还困扰着不知礼物该怎么送,男人手一挥,连这事都替他包了。
等奉星如驱车前去,茶楼隐在山光水色间,景致当然极好。奉星如献上贺礼,李休复只瞄了瞄,了然地挂起嘴角:“闲璋哥的惯例。”
她一眼就看穿了,奉星如有些羞赧,“我也想不到更好的,你别介意。”
李休复挽着奉星如的臂弯,责怪地嗔他:“我不介意。你送他送,反正你们也不分谁是谁了,有什么差别呢。”
包厢里坐下,李休复亲手泡茶,她今日盛妆打扮,珠翠环绕,合上她娇妍明媚的姿容,真是看得奉星如尘心难定,愈发自觉唐突失礼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而李休复又太年轻太柔润,什么都不做,便已理亏在先。倒不是什么男女之情或许也有些难免,毕竟对着十足的美色,谁能坐禅入定。他扯开视线投向窗外的山山水水,李休复悄然打量,见他躲避,有些胜利的得意掺在笑容里。巡城点兵她将一小只玉杯推向对坐的男人面前,“星如哥,我最近才知道,原来当时韦家翻了天要找的左小姐,是你救下来的。你不怕他们兄弟吗?”
奉星如谢过,一口闷了。惹得李休复轻笑,“这又不是酒”,她为奉星如续了第二杯。
奉星如其实预感到她提及左思仪,只是抛出一个引子。果不其然,韦家和左思仪前后的话聊尽了,不多时,她便道出真意:“星如哥,这几天有一些传言,说何老的孙女本来孙女婿的位置,他已经钟意千乐。结果你猜怎么样?他跟千乐没谈拢,听说千乐辞掉了何家乘龙快婿的好梦;听说,是为了一个人。”
奉星如撩起眼帘,他听见山下鹿鸣,许是潭下的鱼拍起水花,惊了鹿,蹄声仓皇。
而在他们这泡茶汤许久之前,柏千乐抬眼映下的苍茫天光,他压低帽檐,步入南河的疗养基地多少国家领导离休后,都在这里荣养。经过重重申请、层层安检,在门外静候了许久,终于得到了那一声通传。
见到人,柏千乐恍然身处交错的时空缝隙老何似乎更老了,又似乎,还是他记忆力胜券在握的模样。是否老人老到一定的年纪,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容貌上的改变会变得微不足道。
老人一如记忆力般轻慢地招了招手,柏千乐也如小时候那样,驯服地靠近,弯下腰,让沙发上的老人拍着肩背拥抱。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多少人世变迁、多少机关算尽,至少在这一刻,孺慕、慈悯,一如当年。
老何说了许多话,柏千乐都应承,柏千乐质疑,老何也都一一作保。他们的分歧,在这场推心置腹的末尾。一为放弃军职,一为缔结姻缘。
而柏千乐少有棱角至少在老何面前,他向来很听话。唯独这两样,他回绝得毫不动摇。
在这篇的文里,抑制剂的唯一作用就是失效(。
(你们不要太激动,小狗肉当然要吃的,还要大吃特吃,但是既然要玩刺激,怎么能不惯彻到底呢?当然是要等老二老五都回家了,大家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时候才能看奉哥告诉他们什么叫偏爱呀
第140章 99 上
逆着时间之河回溯,光影纷纷后退,树影、车漆、姣美的唇瓣、白色蓝色的衬衫、墨蓝色黑色的西裤,光滑的皮鞋,橘红色的桂花,绿得浓稠的叶片,老旧的窗棂,灰黄色的水泥外墙还有檐下、树边、门外,屏风背后明的暗的居高的低洼的显眼的暧昧的隐匿的各方视线,柏千乐静坐在门内,哪怕隔着门,隔着镌刻着岳飞《满江红》手迹的屏风,他依然感受到万众瞩目四面八方的窥视。身侧的窗厦敞着,他的眉眼在光里染成了微微的金白色。清凌凌的风从桂花枝头倾落,卷去了些许老人的味道,但总归吹不动衰老的顽固。那是药味,墨水味、汗味和因为人体逐渐衰竭而代谢不掉的角鲨烯的酸涩味柏千乐从他浸在光里而优柔的眼睫下端详对坐的老人,屋子里不好闻的老人的味道,他自己知道吗?
他成就了这个国家飞速发展的黄金十年,他一度权柄在握,可是他也会在平和的午后,跟这个旧洋房一道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再好的疗养、再多的人手、再周全的照顾,也不能阻挡时间令一个曾经满面春风的老人发出走向生命终点的味道。
满江红,他看重的是哪一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还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更或者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柏千乐凝视他,他也在端详柏千乐。尊者不语莫开口,半晌,老何先笑了,投来的目光有穿破时空的力量,透过他缅怀着谁。“当年,早十来年了,你二伯也是坐在这里,一样看我。”
“你们家的男子汉,都是很像的。”老何每个字都放得慢,带着赏识般的欣慰,“当年他入伍手续办下来了,来我面前挂个号,我说老柏很有福气,他的儿子里没有孬种。兰冈主动请缨,要去最危险、炮火最凶的地方,不苦不难不要命他绝对不去,他决不当少爷兵。我说好,你要当少爷兵来享福镀金,我何铭长第一个不同意;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好办。当年他辗转几个军分区,打得最凶的时候,连我都没有他的消息,你们家太太很不好受,我还说过,有必要就该准备后面的东西。”
柏千乐默默无言,老何讲的古跟他的记忆照应了。那时候,时局动荡、尘烟纷扰,每天街面上流传着真真假假的战报和流言;一个班里,同学们不时请假缺课,人总不齐。再露面时,胸前的白菊,臂弯上的黑丝,又是谁家的哥哥姐姐、叔伯姑嫂。那些声光色柏千乐一一铭记:吃斋的柏夫人、愁云凝重的大人、终日长明的壁灯、还有那些金银纸降真香、明光烛和供奉台连寿材都预备下了,现在想来,的确如何老所言,“准备后面的东西”了。
那毕竟是造就柏闲璋、柏兰冈赫赫威名的时代。彼时柏千乐尚且童稚,他没有直面惨烈的战火,而是隔着玻璃罩,他仍然在温室里;在常青山上的光阴陈旧漫长,漫长得无聊了,每天的伤亡登在报上,似乎也不过是城池变化的注脚。柏千乐心知自己没有评论高低的资格,因此只是沉默。老何满意他的乖顺,他也向来是最懂事的,因此道出真意:“乐乐,我的意见是,你二伯这件事过去以后,你就不要在军里了。你去接他的班,他十几年辛苦,丢掉了可惜。我们这班人么,老了,终于养了个得力的年轻人,不容易。”
终于是天光乍现。柏千乐面色不改,心里却翻起风浪,怪不得从前柏兰冈总是行踪神秘,原来这里头不止柏家的份。强悍如他,也作了人家好用的手套。
他甘心么?当年坐在这里,面对游刃有余的老何、或者比不输于老何的其他人这些真正抓着权柄的巨擘,柏兰冈也是只字不提,他点头得甘愿么?
柏千乐不知道。他喉头呛出血腥气,那是强烈的愤恨逼出来的不甘愿。柏兰冈的沉默或许是接受,而柏千乐的沉默,是无声的回绝。这是他身对权势锦斓袈裟在人间的金身塑像唯一可作的反抗。老何明了,只笑:“千乐,不要不愿意。我不是空口提的。别的小孩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时候,你已经很应变了,这是你的聪明。只是聪明过头,你就没有你叔伯那样子的血性,你要爬到闲璋那样的高度,我看是难。我睇得好明。”老何讲了句方言,同时竖起剑指隔空点了点他。
老何叩了叩台面,柏千乐瞥了眼他的杯子,主动起身续茶水。除了絮絮的水流声,一时岑静。添了茶,老何端起来抿了抿,随手又置下瓷盅。“还有件事,倒是我的私心。我有个小孙女,年纪也不大,跟着她父母地方上调职长大的,所以没有这班京城公子小姐的坏脾气。她母亲今年升进部委了,她也来看看我。你们都是年轻人,接触接触不要紧。我是这个意思,你怎么想?”
柏千乐定了定气,他想,从小老何对他便照顾颇多,更是在一班大院子弟里对他青眼有加,他以为这便是老何的欣赏了。不料老何赏识他如此,宁愿将孙女都交托自己,何家金闺,难道会缺乘龙快婿?老何却把这红线签在自己手上。不论是非,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知遇之恩”。柏千乐很承他这份恩情,然而一码归一码,苦恋而不得,便成了刻骨的偏念。他心里再容不下不相干的男女了。他叹息,恩义难辞盛情难却,他竟是要做这最难的事:“爷爷,您看重我,这份赏识之情,我很感激。以前您交代我办的事,我都照办;读军校的时候,您要我认真学习技术,将来努力报国,我也都听话。只是这两件事,恐怕我都不能答应您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大伯坚定,没有二伯血性,但是我也有理想。我除了是柏家的子孙,更是党和人民的将士,何况是军队培养的我,也是军队塑造的我,我不能当逃兵,这是忘恩负义。就像您的屏风,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忠君报国,男儿志在天下。”
老何点了点膝盖,微笑着说:“不错,男子汉就应当志在天下。”
“至于您的小孙女,我相信您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哪怕不成,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您记挂我,与我而言更是恩重如山,只是我实在不是妹妹的良缘,白耽误了她。”
老何听完,笑容简淡了,他微微垂目,思忖着什么。随后他吟了声,“嗯,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有你的想法。”
而柏千乐辞别之前,他猛然地一句话,倒差点逼出柏千乐浑身冷汗,他笃定地说:“是老二家的那个吧。”柏千乐惊愕地回头看他,只见老何还是那副温和而洞察万物的微笑:“多少事我都晓得些,天底下瞒得过我的事不太多。”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第141章 99下
是为了哪个人?李休复放下暧昧的钩子,用暗示的眼色端详他,笑容很坏,却不再提。她得逞了。凌冽山风灌入窗里,奉星如搭着方向盘,他不愿分心,可钩子吊着他,鱼线拽着他的神思,漂浮,旋转。他已经年过三旬,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被一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真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