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冷,风把电线杆都吹得动摇,天不亮我们就候在师父的院子里,你怕我冻着,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我也怕你挨冻,挣扎不肯。你握住我的手说,“妹妹,哥哥身体好,没关系的。”你的手那么温暖灼热,在那样的寒天雪地里,我真害怕会失去它。你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很温柔地说,“妹妹,我去哪里,你就会跟着我去哪里。小孩子想心事,会长不高的,你一直吵着说要和哥哥一样高,对不对?”

我听了你的话并不感到安慰,愈发担怕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少女春心你已经长大了,师父都说你已经可以交往女朋友了,你怎么仍将我看作小孩子呢?

陈先生的家很大,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和《牡丹亭》中杜府的后花园一模一样。那天的演出很完美,结束时已临近午夜,我们手拉着手到前厅拜见主人家。大厅里满座都是人,穿着各色绫罗绸缎,加上灯火辉煌,直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你人漂亮,又和气会说话,在场的女人们没有不喜欢你的,还玩笑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毋宁说是“女恩客”。我心里只怪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竟叫人看不出我们的关系。

刚出陈家大门,陈家的少爷陈益清叫丫鬟送了一柄玉如意来给我,说是喜欢听我唱曲,叫我明日到园中独唱给他。果然你脸色不好,我却十分高兴。一路上我都在把玩那柄如意,是想要暗暗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人将我看作女人来喜欢了。你却只把一番大道理来规劝我,作为兄长来教导我,我和你赌气,第二天偏要再去陈家。

现在想来,也正是是那时起,你坚定了要带我去美国的心,不仅是你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寻求拍摄艺术电影的机遇,还有你要带我们摆脱被视作玩物、被人觊觎的命运。

不过那时的我意识不到危险。陈家的大花园,我真的很喜欢,总也逛不腻。每回去陈家,园子里不仅有陈益清,还有几个陈太太身边的老嬷嬷和小丫鬟,他即使色眯眯地看着我,也不能对我动手动脚,我冷着脸不理他也就是了。更何况陈家给的酬劳又丰厚,我想,去美国,是需要很多钱的。最后还有你的原因那时你总是疏远着我。你说过,我只有十五岁,你不能和我谈情说爱,也不能再似小时候那样搂搂抱抱。所以只有当你生气、嫉妒地问我是不是喜欢陈家少爷,我心里才感到安稳。

去陈家有这么多好处,而我就像被食物引入陷阱的黄鹂,待反应过来,笼子已经放下,我被盖在了里面,再也飞不出来。

师父得知你要带我去美国,气得大病一场,整日里念着:一辈子教了两百个徒弟,只有我们俩个可承衣钵,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逐渐病到难以敷衍人事。

这时豪富的陈家,经过那几个老嬷嬷的明察暗探,知道我不会狐媚了他们的少爷,便应允陈益清可以纳我做妾。陈益清也探听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他见我不从,便志得意满地告诉我,如果我执意跟你走,他会伤害你,重则杀了你,轻则打断你的腿,挖掉你的眼睛鼻子。他还这样说 ? “延陵将军美风姿,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啊,此刻你的哥哥自然不去美国也要来救你,可是之后呢,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他一定会后悔。就像吴三桂对陈圆圆,这一辈子他都会恨你。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无法实现成为艺术家的梦,我不能让你受一点点伤害,更何况让你缺胳膊断腿甚至殒命呢?就算让今天二十五岁的我再选一次,我还会那么选的。

一开始你也认为是陈家胁迫了我,可当你一次次来凶我、劝我、求我,都看到我好端端的,并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你看我满头珠翠浑身绫罗,一心贪慕富贵,渐渐也就不得不信了。哥哥,你忘了我有多会演戏。

演戏是一种催眠,是一种相信人物的过程朱古力蛋糕那么好吃,香云纱穿在身上又轻又软,璀璨奕奕的珠宝怎能忍住不把它一颗一颗拿在手中观玩,戴在头上耳上?贪慕富贵,我不能说自己没有,戏假情真,我确实没有那么无辜。

当然我心里还有另一种执念,甚至是对你的责怪。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和你一起登台。我的人生愿望很简单,就是一辈子和你唱下去。你要去美国,我虽愿意和你走,心里终究是遗憾的。每一回我拒绝你,都很盼望你说,“阿娴,哥哥不走了,不去拍电影,哥哥陪你一直唱下去”,可我也害怕你真的这么说。

你越来越忙,学英文,和帮助你的那一对美国夫妇密切来往,也不放弃带我走。我知道那对夫妇的女儿很喜欢你,我很嫉妒她天天和你在一起,但我没有一点办法。

写到这里,又记起一件很重要,但你不知道的事。师父虽然很穷,却是邵逸夫先生的老朋友,师父年轻时,在上海曾担任过邵氏电影的男主角。师父为留下你,退了一步,愿意让你一半时间拍电影,一半时间登台。那天师父邀你回来,去太平剧院演出《战金山》,其实邵先生和李导演就在台下,师父想要介绍你们认识呢。可是你没有来。你生我的气,也无颜面对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来的,但也深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台的机会,我一直等到最后一刻。还是师父诓我说你来了,把我骗了出去。

嫁女饼、银戒指、我们见的最后一面,这些我都不再说了。割舍你,和你道别,是我不愿意回忆的。只说说你离开香港后发生了什么吧。

按照我和陈益清的约定,你一走,我被接进了陈家。或许你会问,为什么我不向师父求助。你走之前,我不敢告诉师父,我怕师父透露真相给你,让你走不成,错失良机。而自你走后,师父再度一病不起,我不愿去添他的烦恼。

你不在香港,我即刻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伤害到你。我和陈益清约定过,在我十八岁前不可以碰我,他倒也答应了。

我计划从陈府里逃出来,偷渡去美国找你。当时过年了,陈益清见我安安分分,便放松了警惕,带我出去看电影。我借口去洗手间,逃了出来,躲到码头寻找机会。躲了三天,终于有些门路,有一个人听说了我的遭遇,很同情我,愿意帮助我。可是他收了我的钱,又要和我睡觉才肯让我上船。我当然不愿意,让他把钱还给我。谁知他不肯还,还叫陈家的人来捉我。

陈益清找了我三天三夜,这次绑我回去,毒打了我一顿,抓着我的头往墙上猛撞,口鼻流血不止,我差点死去。总之那夜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之后我被锁在了一座小院落里。我后悔极了,恨极了!早知如此,不如陪那个人一夜,便可以见到你了。我痛不欲生,几次走到井边,头已经伸到井里,看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你在这世上当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当真把你遗弃在这世上了。于是我天天期盼着你来救我,骗自己你会来救我。也就是在那时,我开始假装和你通电话。

后来的事情没什么好细说的,我决心杀了陈益清,一年内还真的做成了。陈家是一个大家,陈益清的死会让陈太太伤心,可是会让很多人高兴。在杀陈益清的过程中有人帮我,比如陈老爷的九姨太就是其中一位。她也是被陈家强娶进来的,后来她帮我在陈益清死后逃了出去。有时候揽镜自照,我会觉得自己很像猫,看起来漂亮乖巧,实际上在暗夜里是会亮出利齿的。

我找到了当时帮助过你的美国夫妇,他们还在香港,提到你和他们联系过一次。得知你在纽约艺术大学念书,我欣喜若狂,立即坐飞机去找你。虽然不会说一句英文,但我随身带着纸、笔、英汉字典,一路像聋哑人那样和人用纸笔交流,一个字一个词对着字典翻,到底跌跌撞撞找了去。你的同班同学却在纸上写,你已经结婚,和新婚妻子去度蜜月了。

我不信,于是一直在你学校附近徘徊。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旁边的一个街区闲逛,忽然见到了你。那天夕阳橘红,你微笑着,手拿一束白色玫瑰藏在身后,走过一丛丛低矮整齐的灌木,到一所公寓前停下,敲了敲门。门拉开,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对你笑得惊喜甜蜜。你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她,她高兴地踮脚搂住你、吻你。你也吻她,抱住她,温柔说着,“Honey,I ? love ? you.”

我便回到香港,再也没有出现。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问,“阿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哥哥?”原因很简单,我怕你会尴尬、内疚、后悔,对自己懊恼。那样我会分不清你是爱我还是可怜我。我也不愿意让负面的东西继续夹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宁愿让你继续误会下去,或者说,我们都把前事忽略,不要再提,在漫长岁月里,重新让你感知我的真心。

但是为什么我又要写下这封信呢?濒死时,我才明白老天不一定会给我时间去证明,那么它就会成为我人生唯一的遗憾。好在你不介意十年前的事情,也并不爱成年后的我但凡你今天肯挽留我,便不会收到这封信了。所以告诉你,想来也无妨。

孟瑛娴 ? 亲笔

0037 第卅七折 夜宴

趁他读信时离开,回到香港,倏忽间已有两个月了。除了偶然一次在电视上见到他言笑晏晏接受采访,说自己正在拍电影外,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天师父过七十大寿。自从哥哥离港赴美,她再也没有和师父联系,深感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栽培,实在无颜以对。直到今年重阳节,她才给师父寄去了贺卡和礼物,留下了联系方式。师父又将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哥哥,如此二人才有了联系。故而师父过寿,既通知了她,不敢不去。也知道他在美国拍电影,绝不会来,更为放心。

是夜密密冷冷下起雨,香港的冬雨与别处不同,雨滴一颗一颗特别大,像冰柱融化后滴的水珠,直直坠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在尖沙咀码头等轮渡,候船室的玻璃窗全开着,冷风夹着雨灌进来。她没地方坐,一手撑伞,另一手放到嘴边吹热气,待到撑伞的那只手冻僵了,再换过来。

雾锁香江,维港两岸的摩天大楼和霓虹灯,缥缈得如同残存的遗迹,连着他的那张劳力士海报,也成了几个简单色块。风雨一阵大似一阵,两只手换得愈来愈频,终究都暖不过来了。

这间酒店在香港数一数二,人人皆知,她还是头一次来。师父寿宴包间十分气派有两位侍者候在外头,同时为她推开两扇透雕门。迎面是一架四折乌木大屏风,嵌着明人四季山水,屏风前置着两个等人高的青瓷瓶,瓶内插满了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地上铺着百子献寿的地毯。屏风左边是两列红木太师椅,右边是两短一长的牛皮矮沙发。这里空空的没有人,喧哗热闹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穿过大厅,双臂用力推开内厅的门,声浪一下子掀涌了出来,吵得她头脑空白了几秒。里面是一个铺着红地毯的敞厅,中间摆着巨型寿桃作为分隔,寿桃左边是七八张大圆桌,坐满了人在吃吃喝喝,寿桃右边正热火朝天打着几桌麻将,还有两长两短四张沙发围成了一个圈,上面坐满了人,也有不少人端着酒杯在窗前和走廊上聊天。师父这一生教的徒弟太多,猛一眼看去没见到一位认识的。也不知道师父在哪里。按说师父年纪大了,很怕这样的吵闹才是。

就在她无处落脚,甚至怀疑走错了的时候,一位穿着紫色丝绒旗袍外罩一件白色针织衫的中年女人远远对她招呼,“阿娴!”笑得春风满面,快步迎来。

她回忆了半晌才记起是萧师姐。师父早年间是收女徒弟的,所以她和萧师姐不熟。萧师姐年长太多,和她根本是两代人,她和哥哥幼年拜师时,师姐已演过电影嫁了人,过了半生。

“萧师姐,师父他老人家呢?”

萧师姐眼角眉梢已有了细细纹路,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很是亲和。耳上带着白金碎钻的坠子,与旗袍也很相称。萧师姐携起她的手说,“师父看今夜太冷,起风下雨的,吹病了可不是玩的。又怕来了,倒拘束了你们不敢说话,干脆由着你们闹去,只留我在这里招待。

“哦…”她正想找个借口脱身,却已被萧师姐携着手,拉着往里间去了。在四周的喧闹声中,萧师姐不断问她吃了没有、要不要打牌、喝什么酒、晚间怎么回去等等。她也一路认真敷衍着,忽又听得萧师姐说:“阿娴,等一下还有位贵客要来呢。”

0038 第卅八折 打牌

萧师姐看出她有些怕吵,直带她到角落里一间用围屏隔出来的中式茶室。她正要坐到一张扶手椅上,被萧师姐一拉,让到罗汉榻边。她只得靠在软垫上坐了,抬头笑道:“师姐,我来是为了看看师父,他老人家既然不在,我坐一坐也就走了。”

“你说的什么话?就不怕伤了师姐的心。”萧师姐款款挨着她坐下,温柔上下打量着她,笑道:“阿娴,那杭绸师父藏了三十年,谁也没给,独独给了你,今天怎么不穿了来?”

“本来是要穿的,天太冷就罢了。”实则她生性不爱出风头,不会穿独一份的东西到寿宴上来的。

萧师姐听了也停顿片刻,转而笑道:“嗳,年轻人哪有爱穿旗袍的师父今天不来,我也没有狠劝,广东一向有避寿的说法,入乡随俗,讨个吉利罢。”

她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师父是北京人,师姐在上海出生,都是后来才到香港来的,也附和道:“尤其这样大寿,避避也好。”

二人无话可讲,一时沉默了起来。她和萧师姐这样静静坐着倒也不觉得尴尬,师姐身上有温暖的桂花油的香气,她甚至想,再过二十年,自己若有师姐这番气质形象就好了。

忽而二人同时开口,讲了一个字又都止住,彼此对笑。萧师姐让道:“阿娴,你先说。”

她莫名有些讪笑,“师姐,你说的贵客是谁?”

萧师姐“哦!”了一声后,又笑盈盈停了好半天才说:“是师父年轻时的搭档,也是个老人家了,如今住在星洲,来一趟香港不容易,我刚刚没有想到你是不大认得的。”

她听到这里,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身上忽然沉坠坠的,像刚刚从水里上岸的那种沉,不由自主往扶手上靠。那边又有人来,萧师姐要去招呼,却拍了拍她的手,“阿娴,等我拿几碟点心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