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得知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人们的心情大概和她现在的心情类似绝望,恐惧,不甘,同时还会有一些奇异的解脱和平静。

至于痛楚,还是隐隐的,他刚刚的话像一颗子弹,瞬间打进身体是感觉不到痛的,要再过一会。

她甚至想,他的话不完全可信,或许是口不应心的。可她又问自己,这样的“不相信”和那些故作听不懂她的明确拒绝而继续追求她的臭男人有什么分别。

0011 第十一折 感愿

水中她的倒影,粼粼晃动,象是水里有一个她在招手,在叫她下来。

她突然明白,其实是她期盼他“介怀”。看到杂志媒体塑造出的他那种古怪可怜的形象,她心里未必没有高兴她多么重要,她要好好活着,哥哥还生活在痛苦中,等待着她来度脱。

转身看他的房子,白白的,在这翠绿山间,天然有几分海风拂面的清爽感。他其实过得很好,真的很好,人世间所有值得追逐的东西,他都早已收入囊中,甚而已达登峰造极,不论是外貌还是才华,不论是名利还是事业。

她双手抱头,尴尬于自己的“不自量力”等待着她来度脱?滑稽。

从拯救爱人的英雄,蓦地变为了无名草芥,她陷入迷茫,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接下来要做什么。回香港也不过是在香港迷茫。那么去哪里都好,至少她现在想远离水中泛寒的、不断招手勾引着她的倒影。

沿着盘山路走,无心赏景,就像螺丝钉被一点点旋起来一样,她一圈一圈的远离了他。这一路上,有时候她想,是不是当年和他来了美国,最终也会分手收场;有时候她想,或许他只是和哥哥长得很像,并不是哥哥。

今天不知怎么了,走到山下已是勉强,腿酸得要轮流抬到空中停放来止痛。好在那里凭空出现了一家小咖啡馆昨天走来乘坐巴士,没有注意到。

凌晨一点,当他在警察局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三楼大厅里的一张单人扶手椅上,低头对着手中的咖啡纸杯发呆,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香云纱的旗袍,黑色长发被挽成髻子,斜插一柄牙簪。自小学戏的缘故,她身上有一种古典美人气韵,可作宋词的意象。

虽然警察向他挥手,示意近前,他却仍然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先见了他的鞋,一点点向上瞧,直瞧见他的英俊面目,立即站起来,垂了头,用气声说,“抱歉,给你添麻烦。”

在那家小咖啡馆,她不幸遇到了枪击案。

那人随意开枪杀了几个人便逃了。警察来时,满地是血,无处落脚,她还躲在桌下没有动。警察抓不到凶手,只得把几位幸存者带到警察局接受调查和心理辅导。

他用指尖在她肩上轻轻点拍了两下,“跟我来。”

二人穿过仍在跑来跑去乱成一团的警官们,在不断“滴滴”作响的通讯机声中,走到那矮矮胖胖的白人警察面前,交谈了起来。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流利使用另一种语言,侃侃而谈,更让她觉得陌生,因为哥哥是不会这样说话的。盯着他的侧脸和耳垂,想象十年前刚到美国时,完全不会英文的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想不出来。她偏过脸,打算将手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里。

才挪动了半步,他的手迅疾地抓牢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他还在和警察说话,是下意识的动作。

又说了三五句,警察便转身进办公室了。他放开她的前臂,侧身看她,上下打量,她旗袍前襟蹭得灰了,下摆有血迹,鬓发也散乱了些许。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问。

一时胖警察拿出文件和笔,二人签过字,便放他们去了。

夜风很清冷,月亮是一条细线。

他们一前一后往停车场走去。

他穿着黑色正装,和她的白色旗袍别是一番相配,似一九四零年代,一对上流社会的男女。

他们站在车前,他不开门,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她。

要开口说什么吗?她双手抱臂,低垂着头,像一个背不出课文的乖学生在愧疚。当子弹在空中乱飞的时候,那一瞬间她确信自己必死无疑了,那时候一切都变得很缓慢,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声音画面,都按下了慢速播放键,她也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愿。

“我本来打算坐巴士去市区买回香港的机票,没想到惹了这场麻烦。”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是站不住了,整个身体斜靠在车上,垂着眼眸道:“无论如何,感谢你来接我。”

0012 第十二折 牵影 【收藏满两百加更】

她连坐也坐不住,斜歪在副驾驶上。如果不是安全带束住了她,她就会滑下去似的。她太累了,不论是上午面对他的澄清和拒绝,还是下午经历枪击现场,还是晚上在警察局盘桓,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去维持着不失态。

他开车前解下了外套盖在她身上,一面开车,时不时侧过脸来看看她。她只是眯着眼睛在那里,眼神虚焦,没有睡,也不算醒。

“累了就睡罢,没事了。”他伸出右手来拍拍她。

窗外的路灯飞快地一个一个向后奔逃,在躲枪子似的。她闻着他外套上如雪似雾的清新味道,本是安稳的,可一闭上眼睛便回到了下午,回到了声声惨叫和哭嚎之中。慌怕得立时睁开眼睛去找他,只见他抽了一张纸递过来。她不解地望着他,没有接。

“擦一擦脸。”

她听罢诧异地向后视镜瞧去,可不满脸是泪么。有些尴尬地从他手中接过,随意搌了一搌,便湿哒哒的了,团握在手心里。

他携起她的手,夺过那纸,放进一旁的小弃置桶里,叹息了一声,是小时候捱了师父的打,晚间默默忍痛时的叹息。

“饿不饿?警察说你一直不肯吃东西。”他瞧了她一眼,又立时因转向而看着窗外,“我傍晚call你回家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在警察局了,却要骗我说在城里看演出。”

“我怕给你添麻烦,想自己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就是不放人,说我既有朋友在这里,一定要来接。或者他们开警车送我回去,我又不想兴师动众的吓人,便打算和他们耗着。也不知他们怎么通知你了,可能是查了我的入境资料,当时填了你的电话。”她靠在车窗上,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又要睡去。

风忽然大了凉了,他关上了车窗,她也随着风的渐弱而将头越垂越低。就在车窗完全关上的一刹那,她猛地惊醒,竖直坐了起来,一两秒后似乎意识到并没有危险,便怔怔地喘着气,重新瘫软到椅背上。

趁着前面红灯,他倾身用手掌仔细感受她的额,认真而默然无语,象是医生在听诊。

“果然发烧了。警察说你没有受伤,真的没有吗?”他重新开动了车子,又看了她一眼。

“没有。”她一边说一边摇头,颤声道:“只是手腕和腿上的一点擦伤,和别人比,不算什么。”

他将车靠边停下,温柔抚摸着她的额和鬓角。

她便受了蛊惑似的松懈下来,眼睛慢慢闭合,即将闭合时又会立即睁开,确认他在不在。见他在那里,又慢慢闭合……如是再三。

他解开安全带,俯身过去吻她的额,蜻蜓点水似的吻她的唇,“我守着你,睡一觉好不好?”

他是她有记忆起便有的保护者,他的声音和气息本该是这世上最有安全感的丹药。

她轻轻吸气又重重呼出,小声道:“我现在想给阿良哥哥打电话。你回避一下,可以吗?”